台阶
一个人的一生要走过多少层台阶?没有计算过。上学、上班、上车、回家……几乎每一道门前都横亘着一串台阶,在你健步如飞一步三层的时候,可曾想过,某一天,小小台阶也会成为你挑战的对象?
家里的房子是座百年老宅,屋门口有两层台阶,又高又长,大块的灰砖横竖交错,磊得结结实实。日久年深,灰砖磨去了棱角,一块块圆头巴脑老气横秋的。看看那圆滑的外表就可以想象,它曾经把多少人托上送下,可谓是劳苦功高了。在我看来它又是一道障碍,一种考验,考验你有没有资格跨出那道门。
小时候,台阶在我眼里无异于一座小山,因为有曾祖母抱着、领着才不会困在上面,或者摔得鼻青脸肿。
曾祖母白白胖胖,有着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走路如风摆荷叶一摇一晃的。小竹车是她的拐杖,也是我的摇篮,她推着我房前屋后地散步,有车辙的地方就有她小巧的脚印。
那时,门前是条土路,雨后留下的车辙是路上总也愈合不了的伤痕,深深浅浅,坑洼不平。走在上面,曾祖母的身子摇摆得更厉害了,压得小车吱吱哑哑地响。我在颠簸的小车里,听曾祖母讲童话、说儿歌:“小星星满天撒,我和星星打电话:‘喂,小星星你好吗?你离我们有多远,你那上面都有啥?……”我们走走停停,游游逛逛,曾祖母渐渐累得抬不起脚了,上身一探一探地曳着两条疲惫的腿。到了门口,她先要把我提面袋似的伸长了胳膊送上去,自己再弓下腰,按一下膝盖上一层。
我在小竹车里长大,进出屋子如履平地。曾祖母在车外变老,一根木棍成了她的第三条腿,寸步不离。上下台阶时,她总是要先侧过身子准备好,再摇摇晃晃地迈出两条颤巍巍的腿。从外面回来,我飞跑着冲上台阶,伸长了胳膊等着拉她,她握住我的小手,白蒙蒙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一次下大雨,曾祖母急匆匆地往屋子里抢收衣服,脚下一滑,倒在台阶上。这一跤摔重了,一倒下就再没站起来。她整日坐在炕上,面向窗外,尽管她看不太远,也听不太清,眼睛和耳朵还是在极力搜寻着外面的声音和图像。她的孤独是年幼的我无从体会,也无法理解的,只知道她喜欢有人陪她聊天,喜欢听我讲学校里的事情,兴趣不亚于我小时候听她说儿歌,讲童话。窗外的一切俨然就是她的童话世界,离她很远很远,解解闷儿也就罢了。
台阶只是把生命历程以最直观的方式,演示给每一个走过它的人看:有上就有下。不是台阶降服了人,而是岁月降服了人。曾祖母平静地接受了。
在我的潜意识里,台阶,只有在曾祖母那样老态龙钟的人面前,才能构成障碍。没想到,十几岁的我,没有曾祖母的年纪,倒先有了曾祖母的两条无力的腿。在台阶下酝酿力气,在台阶上瑟瑟发抖,每一级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挑战。征服不了小小的台阶,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走出房间的资格,没有了基点,很多东西都将无从延续。一个声音对我说:“想要自由就不要停步!”这确实挺能激励人,我不想做雕塑似的曾祖母,自由的诱惑支配着我一次次把台阶踩在脚下。
那一天还是不期而至了,台阶重又恢复了山的形态,高不可攀。一扇玻璃窗阻隔了外面的一切,声音是净化了的;阳光是过滤掉紫外线的;色彩是玻璃二次复染的;只有一个声音穿越时空,异乎寻常的真实和清晰,“想要自由就不要停步!”接受并不等于屈服,我像个自不量力不安于天命的孩子,身在曹营心在汉。
父母成了我有力的双腿,轮椅在他们的手中悠悠腾起,我的身影平稳地滑过台阶,没有震动,不着痕迹,我无从感知跨越了多少层台阶,层层叠叠不可逾越的障碍在我的脚下消弭于无行。我跨过的不仅仅是一道台阶,也跨过了一个尘封的自己。在步履维艰时,在寸步难行时,其实挑战的往往不是一道道有形的、无形的台阶,而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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