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皇辞庙日
一介亡国之君,不为战败失国,也不因作城下之盟,忍辱袒臂出降,而是在深宫里,做着安乐美梦,沉迷于词曲唱和,声色歌舞之中,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虏,在冰冷的刀枪和囚车面前,他才陡然梦醒,但这一切都为时已晚,等着他的,只有流徙千里的流途,暗无天日的囚禁……这就是南唐最后一位君王李煜在公元976年正月那个早晨的遭遇。“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怎么会这样呢?数日之前,他还问身边的徐元瑀、张洎,张洎对他说,北宋的军队已经很疲劳,不会再渡江了。他听说宋军要搭浮桥渡江,但张洎说,自有史书记载以来,没听说长江上搭过桥的,李煜真的相信了,认为浮桥之事只不过是儿戏和谣言罢了!他又继续安心地去填词,作画,观赏歌舞去了,而正是在此时,宋军在采石矶上搭起了浮桥,正运载着千军万马奔金陵而来,赵匡胤的河间铁骑,正踏破南唐宫墙的寂静,唯有我们这位词人皇帝,还在宫苑里被一群佞臣围着,听不到敌兵攻城的号角,金鼓,闻不到城头杀戮的血腥……“……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个多么可怜又可悲的君王!他有描龙绘凤之妙笔,有惊神泣鬼之诗才,却从没有金戈铁马的男儿气,他是一位旷世难得,千年罕见的诗人,却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用兵韬略,做不好一个守成的君王。此刻,他站在金陵故都的宗庙外,被如狼似虎的北兵解押着去作最后的辞别,尽管刚刚过完新春佳节,那宗庙里祭祀的香烟依然缭绕不绝,但在一片杀气腾腾肃整的甲士面前,所有的喜庆之色彩都变成了亡国之哀痛了。他抬起头向远处看去,宋军主帅曹彬的大纛已高高飘扬在台城的城楼上,他曾听人说过,这曹彬治军严谨,作战勇武,可惜,他的朝廷中,就没有这么一员战将呀!现在,果如所传,一个皇城金陵在这位曹大将军的管束下,竟没有一点混乱。只可惜,他却要告别这个居住了四十多年的故都了,透过身后冰冷的甲胄枪戟,他想再看一看那台城上的疏柳,那些宫墙上的红灯,听一听秦淮河上传来的笙歌,夜半酒醉时的箫鼓……但这似乎已经不可能了,从汴京传来的加急密旨令他即刻起程,渡江北上!迎着他的将是漫天黄沙古道,无尽的囚期……忽然,这是什么声音?顺风而来?竟是那么熟悉?那不是宫中的教坊吗?谁还在演奏那支幽怨的别离曲?他走过教坊门前,才仔细看清楚了,那些奏乐为他送行的,正是往日自己身边的宫娥!哦!一阵撕心裂肺的悲痛,耻辱和羞愧交织在一起,他曾经同那些妙龄女子们无忧无虑地嬉耍,她们曾在他身边任他传情送爱,那时他有无上的权力,可以恩宠惩罚其中任何一个生命!可是,他却没能保护住她们,使她们都沦落为亡国之婢……纵然这样,她们依旧没有忘记他,在他被解押离开这昨日的宫苑的时候,含泪奏乐为他送行,这是她们唯一能为他作的事,从此后,再也没有往日的耳鬓厮磨,再也没有了那些红袖暗香,再也没有了那些春霄佳梦……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同那些女孩最后挥泪作别罢!回过身去,那台戒备森严的棚车,已在等着他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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