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林序

陈继儒 - [明]

天上无雷霆，则人间无侠客。伊尹，侠始也。子舆氏推以圣之任，而任侠从此昉矣。微独孟氏，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孔子一匹夫而创二百四十年之《春秋》，知我惟命，罪我为命，夫谁得而夺之？若其堕三都，却莱夷，沐浴而告三子，直侠中之馀事耳。太史公慷慨为李将军游说，下蚕室，一时无贤豪可缓争，雅慕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俯仰悲悼，作《游侠传》。说者谓此等儒不道、吏不赦，使儒夫曲士貌圣贤之虚名，而不是爆然一见豪杰非常之作用，有卿云甘露，无迅雷疾霆，岂天之化工也哉！人生精神意气，识量胆决，相辅而行，相轧而出：子侠乃孝，臣侠乃忠，妇侠乃烈，友侠乃信。贫贱非侠不振，患难百侠不赴，斗阋非侠不解，怨非侠不报，恩非侠不酬，冤非侠不伸，情非侠不合，祸乱非侠不克。古来自伊尹、孔孟而后，上至缨緌，下至岩谷，以及妇人女子笄髽之流，何代无侠，何侠不奇，特未有拈出之以振世人之耳目者。此洪世恬《侠林》之所由作也。

世恬，新安有道士也，家贫而行洁，博学而好奇，辛苦数十年，纂成《侠林》若干卷，徒步走云间以示陈子。陈子曰：“人心平，雷不鸣；吏得职，侠不出；客有侠，侠有林，似非世道之幸也。吾私忧窃有二：慕圣贤者，学中行不得，流而为乡愿，又流而为鄙夫；慕豪杰者，学任侠不得，流而为奸雄，又流而为盗贼。君独无此虑乎？”世恬曰：“此正余之志也。余纂是书，为真侠提榜样，正为伪侠峻提防耳。自世之有伪侠也，小则斗鸡走狗，呼卢击鞠，汹嚣叫啸，为市井白徒恶少年；大则探丸发冢，煮海铸钱，结游徼为声援，倚巨室为庇阴，亡命山海，流言辇毂，刺奸司直，莫可谁何！而甚有士大夫非狷非狂，不夷不惠，外若披胆，内实负心，经此命侠，乃郭解、鲁朱家鬼所唾也。侠以忠孝廉洁为根，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干，以不矜其能、不伐其德、始英雄、终神仙为果。虽未必事事步趋圣贤，若以豪杰识豪杰，则索之侠林而有馀矣。善乎古之壮侠也，曰侠气，曰侠肠，曰侠骨。深沉揫敛，如老氏之处柔，伏生之不斗，而一然诺万人必往，一叱咤千人自废；惟天壤间大有心人，正大有力人。今虬髯猬张，鸠眼鹰视，浮态盈于大宅，恶声沸于满座，吾得而相之，吾亦得而易视之。此不足以泚文士之笔锋，膏杰士之剑血，适以决裂四维，抵触三尺而已。侠云乎哉？侠云乎哉？”

余少好任侠，老觉身心如死灰。顷读《侠林》，类庐岳道人，听下界霹雳斗，仅同婴儿啼，了不为异，然人间多有怖而失箸者，则《侠从》震世之力大矣。故诺洪君之请而为之序。

侠林序翻译文

侠林序拼音版/注音版

xiá lín xù。

侠林序。

chén jì rú。

陈继儒。

tiān shàng wú léi tíng，

天上无雷霆，

zé rén jiān wú xiá kè。

则人间无侠客。

yī yǐn，

伊尹，

xiá shǐ yě。

侠始也。

zi yú shì tuī yǐ shèng zhī rèn，

子舆氏推以圣之任，

ér rèn xiá cóng cǐ fǎng yǐ。

而任侠从此昉矣。

wēi dú mèng shì，

微独孟氏，

kǒng zǐ yuē sān jūn kě duó shuài yě，

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

pǐ fū bù kě duó zhì yě。

匹夫不可夺志也”。

kǒng zǐ yī pǐ fū ér chuàng èr bǎi sì shí nián zhī chūn qiū，

孔子一匹夫而创二百四十年之《春秋》，

zhī wǒ wéi mìng，

知我惟命，

zuì wǒ wéi mìng，

罪我为命，

fū shuí dé ér duó zhī ruò qí duò sān dū，

夫谁得而夺之？若其堕三都，

què lái yí，

却莱夷，

mù yù ér gào sān zi，

沐浴而告三子，

zhí xiá zhōng zhī yú shì ěr。

直侠中之馀事耳。

tài shǐ gōng kāng kǎi wèi lǐ jiāng jūn yóu shuì，

太史公慷慨为李将军游说，

xià cán shì，

下蚕室，

yī shí wú xián háo kě huǎn zhēng，

一时无贤豪可缓争，

yǎ mù zhū jiā tián zhòng wáng gōng jù mèng guō jiě zhī tú，

雅慕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

fǔ yǎng bēi dào，

俯仰悲悼，

zuò yóu xiá chuán。

作《游侠传》。

shuō zhě wèi cǐ děng rú bù dào lì bù shè，

说者谓此等儒不道、吏不赦，

shǐ rú fū qū shì mào shèng xián zhī xū míng，

使儒夫曲士貌圣贤之虚名，

ér bú shì bào rán yī jiàn háo jié fēi cháng zhī zuò yòng，

而不是爆然一见豪杰非常之作用，

yǒu qīng yún gān lù，

有卿云甘露，

wú xùn léi jí tíng，

无迅雷疾霆，

qǐ tiān zhī huà gōng yě zāi rén shēng jīng shén yì qì，

岂天之化工也哉！人生精神意气，

shí liàng dǎn jué，

识量胆决，

xiāng fǔ ér xíng，

相辅而行，

xiāng yà ér chū zi xiá nǎi xiào，

相轧而出：子侠乃孝，

chén xiá nǎi zhōng，

臣侠乃忠，

fù xiá nǎi liè，

妇侠乃烈，

yǒu xiá nǎi xìn。

友侠乃信。

pín jiàn fēi xiá bù zhèn，

贫贱非侠不振，

huàn nàn bǎi xiá bù fù，

患难百侠不赴，

dòu xì fēi xiá bù jiě，

斗阋非侠不解，

yuàn fēi xiá bù bào，

怨非侠不报，

ēn fēi xiá bù chóu，

恩非侠不酬，

yuān fēi xiá bù shēn，

冤非侠不伸，

qíng fēi xiá bù hé，

情非侠不合，

huò luàn fēi xiá bù kè。

祸乱非侠不克。

gǔ lái zì yī yǐn kǒng mèng ér hòu，

古来自伊尹、孔孟而后，

shàng zhì yīng ruí，

上至缨緌，

xià zhì yán gǔ，

下至岩谷，

yǐ jí fù rén nǚ zǐ jī zhuā zhī liú，

以及妇人女子笄髽之流，

hé dài wú xiá，

何代无侠，

hé xiá bù qí，

何侠不奇，

tè wèi yǒu niān chū zhī yǐ zhèn shì rén zhī ěr mù zhě。

特未有拈出之以振世人之耳目者。

cǐ hóng shì tián xiá lín zhī suǒ yóu zuò yě。

此洪世恬《侠林》之所由作也。

shì tián，

世恬，

xīn ān yǒu dào shì yě，

新安有道士也，

jiā pín ér xíng jié，

家贫而行洁，

bó xué ér hào qí，

博学而好奇，

xīn kǔ shù shí nián，

辛苦数十年，

zuǎn chéng xiá lín ruò gān juǎn，

纂成《侠林》若干卷，

tú bù zǒu yún jiān yǐ shì chén zi。

徒步走云间以示陈子。

chén zǐ yuē rén xīn píng，

陈子曰：“人心平，

léi bù míng lì dé zhí，

雷不鸣；吏得职，

xiá bù chū kè yǒu xiá，

侠不出；客有侠，

xiá yǒu lín，

侠有林，

shì fēi shì dào zhī xìng yě。

似非世道之幸也。

wú sī yōu qiè yǒu èr mù shèng xián zhě，

吾私忧窃有二：慕圣贤者，

xué zhōng xíng bù dé，

学中行不得，

liú ér wèi xiāng yuàn，

流而为乡愿，

yòu liú ér wèi bǐ fū mù háo jié zhě，

又流而为鄙夫；慕豪杰者，

xué rèn xiá bù dé，

学任侠不得，

liú ér wèi jiān xióng，

流而为奸雄，

yòu liú ér wèi dào zéi。

又流而为盗贼。

jūn dú wú cǐ lǜ hū shì tián yuē cǐ zhèng yú zhī zhì yě。

君独无此虑乎？”世恬曰：“此正余之志也。

yú zuǎn shì shū，

余纂是书，

wéi zhēn xiá tí bǎng yàng，

为真侠提榜样，

zhèng wèi wěi xiá jùn dī fáng ěr。

正为伪侠峻提防耳。

zì shì zhī yǒu wěi xiá yě，

自世之有伪侠也，

xiǎo zé dòu jī zǒu gǒu，

小则斗鸡走狗，

hū lú jī jū，

呼卢击鞠，

xiōng xiāo jiào xiào，

汹嚣叫啸，

wèi shì jǐng bái tú è shào nián dà zé tàn wán fā zhǒng，

为市井白徒恶少年；大则探丸发冢，

zhǔ hǎi zhù qián，

煮海铸钱，

jié yóu jiǎo wèi shēng yuán，

结游徼为声援，

yǐ jù shì wèi bì yīn，

倚巨室为庇阴，

wáng mìng shān hǎi，

亡命山海，

liú yán niǎn gǔ，

流言辇毂，

cì jiān sī zhí，

刺奸司直，

mò kě shuí hé ér shén yǒu shì dài fū fēi juàn fēi kuáng，

莫可谁何！而甚有士大夫非狷非狂，

bù yí bù huì，

不夷不惠，

wài ruò pī dǎn，

外若披胆，

nèi shí fù xīn，

内实负心，

jīng cǐ mìng xiá，

经此命侠，

nǎi guō jiě lǔ zhū jiā guǐ suǒ tuò yě。

乃郭解、鲁朱家鬼所唾也。

xiá yǐ zhōng xiào lián jié wèi gēn，

侠以忠孝廉洁为根，

yǐ yán bì xìn xíng bì guǒ wèi gàn，

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干，

yǐ bù jīn qí néng bù fá qí dé shǐ yīng xióng zhōng shén xiān wèi guǒ。

以不矜其能、不伐其德、始英雄、终神仙为果。

suī wèi bì shì shì bù qū shèng xián，

虽未必事事步趋圣贤，

ruò yǐ háo jié shí háo jié，

若以豪杰识豪杰，

zé suǒ zhī xiá lín ér yǒu yú yǐ。

则索之侠林而有馀矣。

shàn hū gǔ zhī zhuàng xiá yě，

善乎古之壮侠也，

yuē xiá qì，

曰侠气，

yuē xiá cháng，

曰侠肠，

yuē xiá gǔ。

曰侠骨。

shēn chén jiū liǎn，

深沉揫敛，

rú lǎo shì zhī chù róu，

如老氏之处柔，

fú shēng zhī bù dòu，

伏生之不斗，

ér yī rán nuò wàn rén bì wǎng，

而一然诺万人必往，

yī chì zhà qiān rén zì fèi wéi tiān rǎng jiān dà yǒu xīn rén，

一叱咤千人自废；惟天壤间大有心人，

zhèng dà yǒu lì rén。

正大有力人。

jīn qiú rán wèi zhāng，

今虬髯猬张，

jiū yǎn yīng shì，

鸠眼鹰视，

fú tài yíng yú dà zhái，

浮态盈于大宅，

è shēng fèi yú mǎn zuò，

恶声沸于满座，

wú dé ér xiāng zhī，

吾得而相之，

wú yì dé ér yì shì zhī。

吾亦得而易视之。

cǐ bù zú yǐ cǐ wén shì zhī bǐ fēng，

此不足以泚文士之笔锋，

gāo jié shì zhī jiàn xuè，

膏杰士之剑血，

shì yǐ jué liè sì wéi，

适以决裂四维，

dǐ chù sān chǐ ér yǐ。

抵触三尺而已。

xiá yún hū zāi xiá yún hū zāi yú shǎo hǎo rèn xiá，

侠云乎哉？侠云乎哉？” 余少好任侠，

lǎo jué shēn xīn rú sǐ huī。

老觉身心如死灰。

qǐng dú xiá lín，

顷读《侠林》，

lèi lú yuè dào rén，

类庐岳道人，

tīng xià jiè pī lì dòu，

听下界霹雳斗，

jǐn tóng yīng ér tí，

仅同婴儿啼，

liǎo bù wèi yì，

了不为异，

rán rén jiān duō yǒu bù ér shī zhù zhě，

然人间多有怖而失箸者，

zé xiá cóng zhèn shì zhī lì dà yǐ。

则《侠从》震世之力大矣。

gù nuò hóng jūn zhī qǐng ér wèi zhī xù。

故诺洪君之请而为之序。

侠林序注释

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传说伊尹出身奴隶，原为有莘氏女的陪嫁之臣。汤先用他为“小臣”，后来任以国政。他帮助汤攻灭夏桀。汤去世后，继续辅佐卜丙、仲壬二王执政。仲任死后，其侄太甲继位。太甲破坏商汤法制，不理国政，伊尹遂流放太甲。三年后太甲悔过，伊尹又把他接回，复位。

子舆：指孟子。名轲，字子舆。

昉：天方明，引申为开始。

“孔子曰”句：出自《论语·子罕》。

《春秋》：相传为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的编年体史书，所记起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迄于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记有十二位君王，二百四十二年，叙事多极简，以用字为褒贬。

太史公：指司马迁。司马迁为李陵投降匈奴事辨解，触怒汉武帝，被判腐刑。当时无人解救他的危难。

作《游侠传》：司马迁被任命为太史令后，有感于侠的“言必信，行必果，已诚必诺，不爱其躯”的果敢行为，而在《史记》中专作《游侠列传》一篇。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都是《游侠列传》中所记叙的西汉时的侠士。

曲士：寡闻陋见的人。

卿云甘露：卿云，亦作“庆云”，“景云”，古人以为祥瑞。甘露，甘美的雨。《老子》：“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古人亦以降甘露为太平之瑞兆。

迅雷疾霆：迅疾猛烈的雷霆。《论语·乡党》：“迅雷风烈必变。”古人迷信，以雷霆为上天示警。

化工：自然的创造力。

斗阋：指家庭内兄弟间的争执。

缨緌：冠带与冠饰，借指有声望的封建士大夫。

岩谷：指在野的士人及平民。

笄髽（jí zhuō）：笄是簪子，女子成年时所戴：髽，是妇人的丧髻。此处借以指代不同微分的妇女。

云间：明代江苏松江府，别称云间。陈继儒为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故称其籍为云间。陈子，陈继儒自称。

中行：中庸之道。

乡愿：外博谦谨之名，实与流俗合污的伪善者。

呼卢击鞠：古代一种赌博叫樗蒲，削木为子，共五个，一子两面，一面涂黑画年犊，一面涂白画雉。五子都黑叫卢，得头彩。掷子时高声大喊，希望得到全黑，所以叫呼卢。鞠，古代用革制成的皮球。击鞠，也是古代一种博戏。

探丸发冢：探丸，犹抓阄。《汉书·尹赏传》：“长安中奸滑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故探丸指行凶杀人。发冢，盗墓。

煮海铸钱：煮海，煮制私盐；铸钱，伪造钱币。

游徼（jiǎo）：乡官名，掌管一乡的察捕奸盗事。

辇毂：京城。

刺奸司直：负责侦缉和断刑治狱的官吏。

揫（jiū）敛：不外露。揫，聚。

老氏：指老子。老子主张虚静，守静笃，以柔克刚。

伏生：济南人，名胜，字子贱，秦时博士。始皇焚书，伏生将《尚书》藏于屋壁中。其后因战乱流亡。汉朝开国后，伏生寻找他以前的藏书，仅得二十九卷，就用这本书来在齐鲁一带讲学。

浮态：轻浮狂妄之态。

易视：轻视。

泚（cǐ）文士之笔锋：指书写记载。泚，用笔蘸墨。

四维：指礼、义、廉、耻，古以为立国之纲。

三尺：古代把法律刻在三尺长的竹简上，故也称法律为三尺。

怖而失箸：《三国志·蜀先主传》：“先生（刘备）未出时，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尝诛曹公（曹操）。先主未发。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袁绍）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匕箸。裴松之注引《华阳国志》云：于时正当雷震，备因谓操曰：‘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复。’良有以也。一震之威，乃可至于此也！’”后因以失箸形容精神受到震动而失态。

侠林序评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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