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诗集序_原文_翻译-姚鼐
原文
古之善为诗者,不自命为诗人者也。其胸中所蓄,高矣,广矣,远矣;而偶发之于诗,则诗与之为高广且远焉,故曰善为诗也。曹子建、陶渊明、李太白、杜子美、韩退之、苏子瞻、黄鲁直之伦,忠义之气,高亮之杰,道德之养,经济天下之才,处而仪谓之一诗人口,此数君子岂所甘载?志在于为诗人而已,为之虽工,其诗则卑且小矣。余执此以衡古人之诗之高下,亦以论今天下之为诗者。使天下终无曹子建、陶渊明、李、杜、韩、苏、黄之徒则已,苟有之,告以吾说,其必不吾非也。适来江宁,识泾阳张君。君以累世同居义门之子,负刚劲之气,兼治烦③之才,虽为一令,廿余年屡经踬起,而志不可抑,今世奇士也。而耽于诗,该事道途之闲,不辍于咏。出其诗示余,余以为君之诗,君之为人也。取君诗与比之子建、渊明、李、杜、韩、苏、黄之美,则固有不逮者,而其清气逸韵,见胸中之高亮,而无世俗脂韦之概,则与古人近,而于今人远矣。夫诗之至善者,文与质备,道与艺合;心手之运,贯彻万物,而尽得乎人心之所欲出。若是者,千载中数人而已。其余不能无偏:或偏于文焉,或偏于质焉。就二者而择之,愚诚短与识,以为所尚者盖在此而不在彼:惟能知为人之重于诗者,其诗重矣。张君殆其伦欤!
解释/注释/译文
古代善于作诗的人,不会自命为是诗人的。他们胸中所储藏的,是很高,很广阔,很深远;偶尔抒发在诗上,诗也同时变得高、广阔并且深远了,所以说是善于作诗的。曹子健、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苏轼、黄鲁直这类人,是有忠义的气节,高亮的节操,道德的修养,经世济民,治理国家的人才,舍弃这些(品德)只是称他们是诗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呢?
立志只是要成为诗人,作的诗虽然工整,但诗是很卑微,肤浅的。我拿这个来衡量古人诗的高低上下,也用(它)来评论当今的诗人。假如天下始终没有曹子健、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苏轼、黄鲁直之类的人也就算了,假如有这样的人,把我的观点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不会责怪我。
我来到江宁一带,结识了泾阳的张五典。张君凭着数代同堂而和睦相处的家庭的儿子,一身刚劲的气概,并有着治理政事的才能,虽然只是一个县令,20年多次遭到挫折,但他的志向没有被抑制,是当今的奇才阿。他入迷于作诗,治理完政事的闲暇之余不中止咏诗。他把他的诗拿给我看,我认为张君的诗,就是他为人的写照。拿他的诗与曹子健、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苏轼、黄鲁直的诗的美妙相比较,必然有比不上的,但诗清雅逸人,展现了胸中高亮的节操,没有阿谀,圆滑的情态,这一点是和古人近似,而比当今一般人要高出很多。
达到高层次的诗人,诗与诗人的气质相具备,道和技巧结合;心和手的相互运用,包含了一切,将心里所想的全展现出来了。像这样的人,数千年来只有几个人而已。我不可能没有偏差:有时偏向于文采,有时偏向于品质。两个之中选择一个,我确实是见识短浅,认为崇尚的应该在这方面而不是另一个方面:只有知道了做人要重于作诗的人,他的诗才会有力量。张君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注释
(1)礼曹:礼部。当时作者任礼部主客司主事兼祠祭司行走。
(2)过:访。
(3)鲍照:南朝宋文学家,字明远,东海(今江苏连云港市东)人。曾任临海王前军参军等职。长于乐府诗,赋及骈文。所作《芜城赋》,写广陵故城(即扬州)昔日的盛况及后来的衰颓景象,感慨系之。
(4)属(zhǔ主):适巧。告籴:请求买谷,有请求资助饥困之意。
(5)馆:用为动词,住旅馆。
(6)既宿:过夜之后。
(7)讙(huān欢):喧响。
(8)女墙:城墙上面呈凹凸形的小墙。啮(niè聂):咬。引申为坏缺。
(9)零甃(zhòu昼)断甓(pì僻):犹言残垣断壁。甓,井壁,这里泛指墙壁。甓,砖。
(10)长短言乐府:即词。词又称长短言,可入乐,故称。
(11)吊:凭吊。蜀岗:山名,在今江苏扬州市西北,居瘦西湖畔,为扬州古城遗址。
(12)蠡(luó罗):通“螺”。觳(què确):物之孚甲,即鳞甲之类。蠡觳指为螺壳鳞甲所镶嵌。
(13)“玻璃”句:谓五色玻璃齐全。按,玻璃在当时为洋货,被作者视为“不急之物”的奢侈品,主张杜绝进口,详见其《送软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洋货侵入被作者视为扬州衰落之迹象。
(14)倚虹园:因靠近横跨瘦西湖的大虹桥而得称。大虹桥是乾隆年间(1736—1796)改建的石拱桥。圮(pǐ匹):塌坏。
(15)曩(nǎng):从前。信宿:住过两夜。
(16)阜:土山。
(17)芙渠:荷花。菱:菱角。芡(qiàn欠):睡莲科植物,叶呈盾状,浮水面。夏日开花,紫色,昼开暮合。实如刺球,含子数十枚。子及地下茎均可食。有鸡头、乌头、雁头等别名。
(18)冶华:美丽繁华。
(19)极不然者:极不确实之处。
(20)经义:经书的解释。质难:质疑问难。
(21)发:提出,揭示。
(22)笔:散文。与“文”相对,“文”指有藻采声韵的骈文。文笔之分见《文心雕龙·总术》。
(23)“有状”句:谓有自撰其先人行状请求代为写神道碑铭或墓志铭的人。
(24)书:题字。
(25)填委:纷集,堆积。
(26)彻旦:通宵达旦。
(27)栀(zhī支)子:花木,叶厚而有光泽,呈椭圆形,夏天开白色大花,极香。这里指栀子花。华发:白发。这里于义难通,疑“发”字为“鬘”字之误,华鬘为舞妓之花饰。贽(zhì至):初次见面所执的礼物。
(28)环:带在臂上的玉环。瑱(diàn电):以玉充耳,一种首饰。通问:通音讯。
(29)舰:有板屋的船。
(30)“虽澹”句:意谓自己即使态度恬淡镇定,当时情绪仍难免为其声色所动,不能自持。
(31)“余既”数句:意谓我已连宿四夜,何可捕捉到昔日繁盛时的流风余韵,哪里能见到《芜城赋》所描述的那种飘摇悲凄景象。信信,一信再信,连宿四夜。鼯(wú吾),一种形似松鼠的动物,腹旁有飞膜,能滑翔。狖(yòu又),这里同“貁”,一种似狸(野猫)的野兽。“风嗥”云云,概述鲍照《芜城赋》“坛罗虺(毒蛇)蜮(短狐),阶斗麏(獐子)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趋”语。
(32)嘉庆末:1820年(嘉庆二十五年)。宋翔凤(1776—1860):字虞庭,一字于庭,江苏长洲(今苏州市)人。嘉庆年间(1796—1820)举人,官湖南新宁县知县。从其舅庄述祖受今文经学,又从段玉裁治《说文》之学,通训诂名物,是常州学派的著名学者。作者于1819年(嘉庆二十四年)在京师与宋翔凤相识,见其《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分神道碑铭》自记。侧艳:文辞艳丽而流于轻佻。
(33)所谓赋诗者:指当年与宋氏及作者和诗之妓。
(34)齿:年龄。
(35)寿考:年高。
(36)“此岂”句:意谓这哪里与扬州的盛衰有关,而偏偏把感慨发泄在江畔呢。江介,江畔。
(37)甄综:考察搜罗。
(38)繁缛:指景象繁杂。淫蒸:过分闷热的蒸腾之气。
(39)泠(líng零)然瑟然:形容清凉。
(40)寥泬(xuè穴):旷荡而虚静。
(41)丁:当,值。
作品译文
在礼部期间,有访客对我说:“你知道现在的扬州是什么样吗?读一读鲍照的《芜城赋》就知道了,就是文章中所描写的那样”。我听了他的话,感到悲伤。
第二年,我请了假期,到南方游玩。到达扬州时,碰巧有人说粮食不够请我给予资助,于是下船上岸,找地方居住。过夜之后,沿着住处的东墙步行,遇到一座小桥,俯身看桥下小溪,溪流声很欢畅;过了桥之后,是一堵城墙,有一些地方已经毁坏(比较低),于是登上城墙。登上之后,扬州方圆三十里内的景观都呈现在眼前。清晨雨后,屋瓦象鱼鳞一样齐整,没有残破的景象,我就开始怀疑那位访客的话不真实了。
到了街市上之后,想买一些熟肉,街市上各种声音也显得喧闹。买到肉之后,宿处的人送了一瓶酒,一筐虾。喝醉之后,(我们)趴在窗上唱起宋元时代的词、乐府,对岸有女子被吵醒,夜起,于是就不唱了。客人中有人提议去蜀冈上凭吊一番(于是便去了),船很轻快,船上的帘幕都绣有花纹,疑心船窗是否用贝壳装饰,细细的看,船上的玻璃都是五色的(比较奢华)。船上的人不时的指着两岸说,“这是某园的故址”、“这是某酒家的故址”,大概指了八九处。其中只有倚虹园完全没有了(其余都有故址在)。之前住过两晚的西园,门还在,题榜也还在,还可以辨认出来。其中可以登临的(毁坏得不是十分厉害的)尚有八九处。
码头上有桂树,水中有荷花、菱、芡等。这一处在扬州城外的西北角,地势最高,风景也最好。往南可以看到长江,往北可以看到淮河(可能言过其实了),长江淮河之间数十处州县的治所,都没有这里繁华。回忆起京师访客的话,知道他说的非常不对。回到住处后,郡中的士人都知道我来了,于是一起欢会。有人与我辩论经义,有人提出史事向我询问,有人询问京城近来的事情,有人呈上他所研习的,比如文章(骈文)、诗歌、散文、词、杂著 ,也有人拿出(他所撰著的)丛书央求我为他们写序或者题辞,也有人描绘他的先人的行事,央求我为他的先人写铭文,也有人央求我为他们题书册、题扇,人多得站不下,仿佛是嘉庆年间的旧模样。谁能说现在不是承平年代呢?只不过窗外的船,夜间往往没有乐声,即使有,也不是通宵都有。也有女子用栀子华发为贽礼求我的字(栀子华发似乎不太通),变更成拿着书画环瑱互相通信问候,共有三人。她们既美艳又凄清的气质,在桥亭舰舫之间缭绕,我虽然澹定,那晚也觉得难以自持。我已住了四夜,看到这些流风余韵(繁华,人文鼎盛),哪里有《芜城赋》里所描写的破败景象呢?
嘉庆末年,我曾经在这里和友人宋翔凤的艳诗。听说他病了,现在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又问起当年一起赋诗的人,也找不到那人,引为憾事。躺在床上想想,我的年纪快到五十了,想起今昔的感慨,自然的运行(生老病死),古代的美人名士,能够富贵又长寿的,能有几个人呢?这哪里和扬州的盛衰有关,而偏偏把感慨发泄在江边呢?或者我现在年纪已老,写艳诗已经不适合了,但品评人物,搜辑文献,做这些事,还不算老罢?
天地间的四季,最伤人的是酷夏,最好的是初秋。初秋可以一扫盛夏的酷热,使之变成萧疏淡荡。初秋的清凉之气,又不至于使人觉得太过萧索。现在的扬州,正是初秋吗?以我的身世,即使要饭,也不至于立刻就饿死吧,我也处在我生命的初秋吗?写下这篇《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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