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宋濂作品集: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 ,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辩,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余者哉!
瑶芳楼者。常熟虞君子贤燕居之所也。
瑶芳者何?古桐琴之名。子贤以重金购得之,间一抚弄,其声翏翏①然,如出金石,如闻鸾风鸣。如与仙人、剑客共语于千载之上,子贤乐焉。则以谓世之名楼者众矣,高骈②之“迎仙”。谓其溯遐情也,其失也诞;韩建之“齐云”,谓其凌高清也,其失也侈。吾皆弗敢蹈其非。欲专斯楼之美者,舍斯琴也。其孰能当之?遂以瑶芳名其楼。
当风物清朗,白月独照,神情遐冲,夐③出世外。子贤棕冠鹤氅,自函道④而升,复取琴。鼓一再,行久之,演而为紫琳之操⑤。其辞曰:“有坚者,石中含精矣;其石白如肪。煜有瑛矣;五音繁会,铿然而鸣矣。”客有与子贤同志者,从而和之。曰:“艳质兮非华。阳卉兮非奢,折秋馨兮遗所思,望美人兮天涯。”歌已,相视而笑。
金华宋濂闻其声,唶曰:“古之人好楼居者,岂欲夸靡丽而为荣观哉?盖临阴幽之室,则其情敛而聚;处阳明之居,则其情畅以舒。随境而迁,因物而著,其亦人理之常者乎!况夫宫角之相参。羽徵之互奏,禁其忿欲之邪,宣以中和之正,其于学问之功,又未必为无所助。所以先生长者,无故不去之、盖有以也。虽然,君子盖不物于物。不物于物,则凡纷然而来前者,皆吾性情之发舒。或悬崖速壑,或平墅旷林,虽非层构,可以闺辟阳阴,而清风徐来,万籁皆动,曲涧流泉,复助之为声势,五音泠然,惬心而温耳,太和融洽,内外无间,有不啻听子贤之琴于兹楼之上矣!此无他,达人大观,无地不为楼,无声不为琴也。苟局滞于一室之间,适其意则有之,而蹈道则未也。有若子贤,盖学道而有所得者,故濂敢以是说告之。”
子贤绝出流俗之上,吾友杨君廉夫板称其为人,谓笃于士行而犹孝其亲云。
(有删改)
杜环,字叔循。其先庐陵人,传父一元游宦江东,遂家金陵。一元固善士,所与交皆四方名士。环尤好学,工书,谨伤,重然诺,好周人急。
父友兵部主事常允恭死于九江,家破。其母张氏,年六十余,哭九江城下,无所归。有识允恭者,怜其老,告之曰:“今安庆守谭敬先,非允恭友乎?盍往依之?彼见母,念允恭故,必不遗弃母。”母如其言,附舟诣谭。谭谢不纳。母大困,念允恭尝仕金陵,亲戚交友或有存者,庶万一可冀。复哀泣从人至金陵,问一二人,无存者。因访一元家所在,问:“一无今无恙否?”道上人对以:“一元死已久,惟于环存。其家直鹭洲坊中,门内有双桔,可辨识。”
母服破衣,雨行至环家。环方对客坐见母,大惊,颇若尝见其面者。因问曰:“母非常夫人乎?何为而至于此?”母泣告以故环亦泣,扶就座,拜之,复呼妻子出拜。妻马氏解衣更母湿衣,奉糜食母,抱衾寝母母问其平生所亲厚故人,及幼子伯章。环知故人无在者,不足付,又不知伯章存亡,姑慰之曰:“天方雨,雨止为母访之。苟无人事母,环虽贫,独不能奉母乎?且环父与允恭交好如兄弟,今母贫困,不归他人,而归环家,此二父导之也。愿母无他思。”时兵后岁饥,民骨肉不相保。母见环家贫,雨止,坚欲出问他故人。环令媵女从其行。至暮,果无所遇而返,坐乃定。
环购布帛,令妻为制衣衾。自环以下,皆以母事之。母性褊急,少不惬意,辄诟怒。环私戒家人,顺其所为,勿以困故轻慢与较。母有痰疾,环亲为烹药,进匕箸;以母故,不敢大声语。
越十年,环为太常赞礼郎,奉诏祀会稽。还,道嘉兴,逢其子伯章,泣谓之曰:“太夫人在环家,日夜念少子成疾,不可不早往见。”伯章若无所闻,第曰:“吾亦知之,但道远不能至耳。”环归半岁,伯章来。是日,环初度。母见少子,相持大哭。环家人以为不祥,止之。环曰:“此人情也,何不祥之有?”既而伯章见母老,恐不能行,竞给以他事辞去,不复顾。环奉母弥谨。然母愈念伯章,疾顿加。后三年,遂卒。将死,举手向环曰:“吾累杜君,吾累杜君!愿杜君生子孙,咸如杜君。”言终而气绝。环具棺椁殓殡之礼,买地城南钟家山葬之,岁时常祭其基云。
环后为晋王府录事,有名,与余交。
史官曰:交友之道难矣!翟公之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彼非过论也,实有见于人情而云也。人当意气相得时,以身相许,若无难事;至事变势穷,不能蹈其所言而背去者多矣!况既死而能养其亲乎?吾观杜环事,虽古所称义烈之士何以过。而世俗恒谓今人不逮古人,不亦诬天下士也哉!
浦江县北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乃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
前一夕,宿诸贤士大夫。厥明日,既出,相帅向北行,以壶觞随。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先后累累如鱼贯。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傍多髯松,入天如青云。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可玩。又三十步,诡石人立,高可十尺余,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树瑶林,益清绝,曰钓雪矶。西垂苍壁,俯瞰台矶间,女萝与陵苕轇轕之,赤纷绿骇,曰翠霞屏。又六七步,奇石怒出,下临小洼,泉冽甚,宜饮鹤,曰饮鹤川。自川导水,为蛇行势,前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又五六步,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又四十步,从山趾斗折入涧底,水汇为潭。潭左列石为坐,如半月。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洞傍皆山,峭石冠其巅,辽敻幽邃,宜仙人居,曰蕊珠岩。遥望见之,病登陟之劳,无往者。
还至石潭上,各敷茵席,夹水而坐。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中。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众欣然如约,或闭目潜思;或拄颊上视霄汉;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可按纸伏岩石下,欲写复止;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或口吻作秋虫吟;或群聚兰坡,夺觚争先;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皆一一可画。已而诗尽成,杯行无算。迨罢归,日已在青松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濂按《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虽然,无以是为也。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郑君名铉,彦真,字也。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开合闪闪如电。能以力雄人,邻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
一日,独饮娼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两生不得已,从之。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啸以为乐。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铿然鸣。两生雅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四库书从君问,即不能答,当血是刃。”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扣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弼索酒,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
泰定初,德王执法西御史台,弼造书数千言,袖谒之。阍卒不为通,弼曰:“若不知关中邓伯翊耶?”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王令隶人捽入,欲鞭之。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今天下虽号无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间者驾海舰,互市于鄞,即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西南诸蛮,虽曰称臣奉贡,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等,尤志士所同愤。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则东西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礼壮士!”庭中人闻之,皆缩颈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坚城乎?”曰:“能。”“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曰:“能。”“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曰:“能。”王顾左右曰:“姑试之。”问所须,曰:“铁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王即命给与,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王自临观,空一府随之。暨弼至,众槊进进;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面目无色。已而烟尘涨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堕地,血涔涔滴。王抚髀欢曰:“诚壮士!诚壮士!”命勺酒劳弼,弼立饮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
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为道士,后十年终。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数千里,人影殆绝。玄鸟来降,失家,竞栖林木间。使弼在,必当有以自见。惜哉!弼鬼不灵则已,若有灵,吾知其怒发上冲也。
临川郡城之南有五峰,巍然耸起,如青芙蕖,鲜靓可爱。其青云第一峰,雉堞实绕乎峰上,旁支曼衍,蛇幡磬折。沿城直趋而西,如渴骥欲奔泉者,是为罗家之山。大姓许氏,世居其下。其居之后,有地数亩余。承平之时,有字仲孚者,尝承尊公之命,植竹万竿,而构亭其中。当积雨初霁,晨光熹微,空明掩映,若青琉璃然。浮光闪彩,晶莹连娟,扑人衣袂,皆成碧色。冲瀜于北南,洋溢乎西东。莫不绀联绿涵,无有亏欠。仲孚啸歌亭上,俨若经翠水之阳而待笙凤之临也。虞文靖公闻而乐之曰:“此足以抗清寥而冥尘襟。”乃以“环翠”题其额。
至正壬辰之乱,烽火相连,非惟亭且毁,而万竹亦剪伐无余。过者为之弹指咏慨。及逢真人龙飞,六合载清。仲孚挈妻子自山中归,既完其阖庐,复筑亭以还旧。贯而竹之,萌蘖亦丛丛然,生三年而成林。州之寿陵与其有连者,咸诣大仲孚,举觞次第为寿。且唶曰:江右多名宗右族,昔时甲第相望,而亭榭在在有之。占幽胜而挹爽垲,非不美也。兵兴以来,有一偾而不复者矣;有困心衡虑仅脱于震凌者矣;有爬梳不暇迁徙无宁居者矣。况所谓游观之所哉!是亭虽微,可以卜许氏之有后。足以克负先志,前承后引,盖未有涯也。酒同酣,相与歌曰五山拔起兮青蕤蕤;六千君子兮何师师;凤毛褵褷兮啄其腴;秋风吹翠兮实累累;邈千载兮动遐思。歌已而退寿陵。
中有陈闻先生者,谓不可无以示后人。乃同仲孚来词林,请予为之记。
呜呼!昔人有题名园记者,言亭榭之兴废,可以占时之盛衰。余初甚疑之,今征于仲孚,其言似不诬也。向者仲孕出入于兵车蹂践之间,朝兢暮惕,虽躯命不能自全。今得以安乎耕凿,崇乎书诗。而于暇日,恰情景物之表,岂无其故哉。盖帝力如天,拨乱而反之。正四海、致太平,已十有余年矣。观仲孚熙熙以乐其生,则江右诸郡可知;江右诸郡如斯,则天下之广又从可知矣。是则斯亭之重构。非特为仲孚善继而喜,实可以卜世道之向。治三代之盛,诚可期也。予虽不文,故乐为天下道之,非止记一事而已。
仲孚名仲丽,嗜学而好修,士大夫龛然称之。
龙泉多大山,其西南一百馀里,诸山尤深,有四旁奋起而中窊下者,状类箕筐,人因号之为匡山。山多髯松,弥望入青云,新翠照人如濯。松上薜萝,纷纷披披,横敷数十寻,嫩绿可咽。松根茯苓,其大如斗,杂以黄精、前胡及牡鞠之苗,采之可茹。
吾友章君三益乐之,新结庵庐其间。庵之西南若干步有深渊二,蛟龙潜于其中,云英英腾上,顷刻覆山谷,其色正白,若大海茫无津涯,大风东来辄飘去,君复为构“烟云万顷亭”。庵之东北又若干步,山益高,峰峦益峭刻,气势欲连霄汉,南望闽中数百里,嘉树帖帖地上如荠,君复为构“唯天在上亭”。庵之东南又若干步,林樾苍润空翠,沉沉扑人,阴飔一动,虽当烈火流金之候,使人翛翛有挟纩意,君复为构“清高亭”;庵之正南又若干步,地明迥爽洁,东西北诸峰,皆竞秀献状,令人爱玩忘倦,兼可琴、可奕,可挈尊罍而饮,无不宜者,君复为构“环中亭”。
君诗书之暇,被鹤氅衣,支九节筇,历游四亭中,退坐庵庐,回睇髯松,如元夫巨人拱揖左右。君注视之久,精神凝合,物我两忘,恍若与古豪杰共语千载之上。君乐甚,起穿谢公屐,日歌吟万松间,屐声锵然合节,与歌声相答和。髯松似解君意,亦微微作笙箫音以相娱。君唶曰:“此予得看松之趣者也。”遂以名其庵庐云。
龙泉之人士,闻而疑之曰:“章君负济世长才,当闽寇压境,尝树旗鼓,砺戈矛,帅众而捣退之,盖有意植勋业以自见者。今乃以‘看松’名庵,若隐居者之为,将鄙世之胶扰而不之狎耶,抑以斯人不足与而有取于松也?”金华宋濂窃不谓然。夫植物之中,禀贞刚之气者,唯松为独多。尝昧昧思之:一气方伸,根而蕴者,荄而敛者,莫不振翘舒荣以逞妍于一时;及夫秋高气清,霜露既降,则皆黄陨而无余矣。其能凌岁寒而不易行改度者,非松也耶?是故昔之君子每托之以自厉,求君之志,盖亦若斯而已。君之处也,与松为伍,则嶷然有以自立;及其为时而出,刚贞自持,不为物议之所移夺,卒能立事功而泽生民,初亦未尝与松柏相悖也。或者不知,强谓君忘世,而致疑于出处间,可不可乎?
濂家青萝山之阳,山西老松如戟,度与君所居无大相远。第兵燹之余,峦光水色,颇失故态,栖栖于道路中,未尝不慨然兴怀。君何时归,濂当持石鼎相随,采黄精、茯苓,烹之于洞云间,亦一乐也。不知君能余从否乎?虽然,匡山之灵其亦迟君久矣。
【其一】
劝郎莫食鉴湖鱼,劝郎莫弃别时衣。
湖中鲤鱼好寄信,别时衣有万条丝。
【其二】
恋郎思郎非一朝,好似并州花剪刀。
一股在南一股北,几时裁得合欢袍。
【其三】
越王台下是侬家,一尺龙梭学织纱。
愿郎莫栽梨子树,遮却房前夜合花。
【其四】
溪头送郎上兰舟,独宿春风燕子楼。
溪水有时乾到底,不如侬泪四时流。
【其五】
阿侬羞杀黄帽郎,桂舟兰楫藻中藏。
芦竹生花秋满地,棹歌才动便寻榔。
【其六】
粉痕随泪湿春罗,郎似芭蕉侬似荷。
荷叶团圆映莲蕊,不比芭蕉纹路多。
【其七】
为郎有意办罗裳,绣成花鸟好文章。
黄昏含愁不敢剪,只恐分开双凤凰。
【其八】
春望山头松百株,若耶溪里好黄鱼。
黄鱼上得青松树,阿侬始是弃郎时。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塘、滟滪之虞。。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塘、滟滪之虞。。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天同体。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栉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外内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捋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阅夫长江而已哉?彼临春、结绮,非弗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
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馀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
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切者,勒诸贞珉。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笋舆向江行,十步四三曲。
日落天渐昏,栖止怜不夙。
有如丧家狗,望望共奔逐。
遥见洲渚边,凋杨失新绿。
一室小如舟,偶值酒新熟。
主翁面如鬼,行步苦彳亍。
延坐白木床,发问极羞缩。
百钱买一斗,聊诳先生腹。
执觞未及饮,所睹甚怪促。
昂昂舶上下,头缠布一幅。
两胫赤如染,俟食类饥鹄。
忽然来共席,迫我汗如沐。
弃酒出倚闾,远吸江上渌。
青山向我笑,不语意良足。
居常务标致,今此毋乃俗。
少时凶悍徒,几欲塞破屋。
喧嚣呈百伎,丑恶难具录。
生平见未曾,五藏为反覆。
瞠目久不语,情思殊隘蹙。
晚入一窝卧,槁秸纷不束。
瓦穿星似筛,壁坏风如镞。
水车贴四畔,转足碍轮轴。
解装暂一息,何异树下宿。
萧晨出门去,轩豁骋遐瞩。
远岭收片云,前汀落双鹜。
即景政自佳,抚怀欲成哭。
天地虽无私,人事有倚伏。
台观变坑阱,衽席为韔箙。
休嗟行路难,羊肠乃平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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