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内篇·烦省第三十三】
昔荀卿有云：远略近详。则知史之详略不均，其为患者久矣。
及干令升《史议》，历诋诸家，而独归美《左传》，云：“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孑遗。斯盖立言之高标，著作之良模也。”又张世伟著《班马优劣论》，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也。”然则自古论史之烦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孟坚为甚。自魏、晋已还，年祚转促，而为其国史，亦不减班《书》。此则后来逾烦，其失弥甚者矣。
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辄求其本意，略而论之。何者？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闭境相拒，关梁不通。其有吉凶大事，见知于他国者，或因假道而方闻，或以通盟而始赴。苟异于是，则无得而称。鲁史所书，实用此道。至如秦、燕之据有西北，楚、越之大启东南，地僻界于诸戎，人罕通于上国。故载其行事，多有阙如。且其书自宣、成以前，三纪而成一卷，至昭、襄已下，数年而占一篇。是知国阻隔者，记载不详，年浅近者，撰录多备。
此丘明随闻见而成传，何有故为简约者哉！
及汉氏之有天下也，普天率土，无思不服。会计之吏，岁奏于阙廷；輶轩之使，月驰于郡国。作者居府于京兆，征事于四方，用使夷夏必闻，远近无隔。故汉氏之史，所以倍增于《春秋》也。
降及东京，作者弥众。至如名邦大都，地富才良，高门甲族，代多髦俊。邑老乡贤，竞为别录；家牒宗谱，各成私传。于是笔削所采，闻见益多。此中兴之史，所以又广于《前汉》也。
夫英贤所出，何国而无？书之则与日月长悬，不书则与烟尘永灭。是以谢承尤悉江左，京洛事缺于三吴；陈寿偏委蜀中，巴、梁语详于二国。如宋、齐受命，梁、陈握纪，或地比《禹贡》一州，或年方秦氏二世。夫地之偏小，年之窘迫，适使作者采访易洽，巨细无遗，耆旧可询，隐讳咸露。此小国之史，所以不减于大邦也。
夫论史之烦省者，但当要其事有妄载，苦于榛芜，言有阙书，伤于简略，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且必谓丘明为省也，若介葛辨犠于牛鸣，叔孙志梦于天压，楚人教晋以拔旆，城者讴华以弃甲。此而毕书，岂得谓之省邪？且必谓《汉书》为烦也，若武帝乞浆于柏父，陈平献计于天山，长沙戏舞以请地，杨仆怙宠而移关。此而不录，岂得谓之烦邪？由斯而言，则史之烦省不中，从可知矣。
又古今有殊，浇淳不等。帝尧则天称大，《书》惟一篇；周武观兵孟津，言成三誓；伏犠止画八卦，文王加以《系辞》。俱为大圣，行事若一，其丰俭不类，悬隔如斯。必以古方今，持彼喻此，如蚩尤、黄帝交战阪泉，施于春秋，则城濮、鄢陵之事也。有穷篡夏，少康中兴，施于两汉，则王莽、光武之事也。夫差既灭，句践霸世，施于东晋，则桓玄、宋祖之事也。张仪、马错为秦开蜀，施于三国，则邓艾、锺会之事也。而往之所载，其简如彼；后之所书，其审如此。若使同后来于往世，限一概以成书，将恐学者必诟其疏遗，尤其率略者矣。而议者苟嗤沈、萧之所记，事倍于孙、习；华、谢之所编，语烦于班、马，不亦谬乎！故曰：“论史之烦省者，但当求其事有妄载，言有缺书，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其斯之谓也。
【史通·内篇·烦省第三十三】拼音版/注音版
shǐ tōng nèi piān fán shěng dì sān shí sān。
史通·内篇·烦省第三十三。
liú zhī jǐ。
刘知几。
xī xún qīng yǒu yún yuǎn lüè jìn xiáng。
昔荀卿有云：远略近详。
zé zhī shǐ zhī xiáng lüè bù jūn，
则知史之详略不均，
qí wéi huàn zhě jiǔ yǐ。
其为患者久矣。
jí gàn lìng shēng shǐ yì，
及干令升《史议》，
lì dǐ zhū jiā，
历诋诸家，
ér dú guī měi zuǒ zhuàn，
而独归美《左传》，
yún qiū míng néng yǐ sān shí juǎn zhī yuē，
云：“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约，
kuò náng èr bǎi sì shí nián zhī shì，
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
mǐ yǒu jié yí。
靡有孑遗。
sī gài lì yán zhī gāo biāo，
斯盖立言之高标，
zhù zuò zhī liáng mó yě。
著作之良模也。
yòu zhāng shì wěi zhe bān mǎ yōu liè lùn，
”又张世伟著《班马优劣论》，
yún qiān xù sān qiān nián shì，
云：“迁叙三千年事，
wǔ shí wàn yán，
五十万言，
gù xù èr bǎi sì shí nián shì，
固叙二百四十年事，
bā shí wàn yán。
八十万言。
shì bān bù rú mǎ yě。
是班不如马也。
rán zé zì gǔ lùn shǐ zhī fán shěng zhě，
”然则自古论史之烦省者，
xián yǐ zuǒ shì wèi dé，
咸以左氏为得，
shǐ gōng wèi cì，
史公为次，
mèng jiān wéi shèn。
孟坚为甚。
zì wèi jìn yǐ hái，
自魏、晋已还，
nián zuò zhuǎn cù，
年祚转促，
ér wèi qí guó shǐ，
而为其国史，
yì bù jiǎn bān shū。
亦不减班《书》。
cǐ zé hòu lái yú fán，
此则后来逾烦，
qí shī mí shèn zhě yǐ。
其失弥甚者矣。
yú yǐ wéi jìn shǐ wú lěi，
余以为近史芜累，
chéng zé yǒu zhū，
诚则有诸，
yì yóu gǔ jīn bù tóng，
亦犹古今不同，
shì shǐ zhī rán yě。
势使之然也。
zhé qiú qí běn yì，
辄求其本意，
lüè ér lùn zhī。
略而论之。
hé zhě dāng chūn qiū zhī shí，
何者？当春秋之时，
zhū hóu lì zhēng，
诸侯力争，
gè bì jìng xiāng jù，
各闭境相拒，
guān liáng bù tōng。
关梁不通。
qí yǒu jí xiōng dà shì，
其有吉凶大事，
jiàn zhī yú tā guó zhě，
见知于他国者，
huò yīn jiǎ dào ér fāng wén，
或因假道而方闻，
huò yǐ tōng méng ér shǐ fù。
或以通盟而始赴。
gǒu yì yú shì，
苟异于是，
zé wú de ér chēng。
则无得而称。
lǔ shǐ suǒ shū，
鲁史所书，
shí yòng cǐ dào。
实用此道。
zhì rú qín yàn zhī jù yǒu xī běi，
至如秦、燕之据有西北，
chǔ yuè zhī dà qǐ dōng nán，
楚、越之大启东南，
dì pì jiè yú zhū róng，
地僻界于诸戎，
rén hǎn tōng yú shàng guó。
人罕通于上国。
gù zài qí xíng shì，
故载其行事，
duō yǒu quē rú。
多有阙如。
qiě qí shū zì xuān chéng yǐ qián，
且其书自宣、成以前，
sān jì ér chéng yī juàn，
三纪而成一卷，
zhì zhāo xiāng yǐ xià，
至昭、襄已下，
shù nián ér zhàn yī piān。
数年而占一篇。
shì zhī guó zǔ gé zhě，
是知国阻隔者，
jì zǎi bù xiáng，
记载不详，
nián qiǎn jìn zhě，
年浅近者，
zhuàn lù duō bèi。
撰录多备。
cǐ qiū míng suí wén jiàn ér chéng chuán，
此丘明随闻见而成传，
hé yǒu gù wèi jiǎn yuē zhě zāi jí hàn shì zhī yǒu tiān xià yě，
何有故为简约者哉！ 及汉氏之有天下也，
pǔ tiān shuài tǔ，
普天率土，
wú sī bù fú。
无思不服。
kuài jì zhī lì，
会计之吏，
suì zòu yú quē tíng yóu xuān zhī shǐ，
岁奏于阙廷；輶轩之使，
yuè chí yú jùn guó。
月驰于郡国。
zuò zhě jū fǔ yú jīng zhào，
作者居府于京兆，
zhēng shì yú sì fāng，
征事于四方，
yòng shǐ yí xià bì wén，
用使夷夏必闻，
yuǎn jìn wú gé。
远近无隔。
gù hàn shì zhī shǐ，
故汉氏之史，
suǒ yǐ bèi zēng yú chūn qiū yě。
所以倍增于《春秋》也。
jiàng jí dōng jīng，
降及东京，
zuò zhě mí zhòng。
作者弥众。
zhì rú míng bāng dà dū，
至如名邦大都，
dì fù cái liáng，
地富才良，
gāo mén jiǎ zú，
高门甲族，
dài duō máo jùn。
代多髦俊。
yì lǎo xiāng xián，
邑老乡贤，
jìng wèi bié lù jiā dié zōng pǔ，
竞为别录；家牒宗谱，
gè chéng sī chuán。
各成私传。
yú shì bǐ xuē suǒ cǎi，
于是笔削所采，
wén jiàn yì duō。
闻见益多。
cǐ zhōng xīng zhī shǐ，
此中兴之史，
suǒ yǐ yòu guǎng yú qián hàn yě。
所以又广于《前汉》也。
fū yīng xián suǒ chū，
夫英贤所出，
hé guó ér wú shū zhī zé yǔ rì yuè zhǎng xuán，
何国而无？书之则与日月长悬，
bù shū zé yǔ yān chén yǒng miè。
不书则与烟尘永灭。
shì yǐ xiè chéng yóu xī jiāng zuǒ，
是以谢承尤悉江左，
jīng luò shì quē yú sān wú chén shòu piān wěi shǔ zhōng，
京洛事缺于三吴；陈寿偏委蜀中，
bā liáng yǔ xiáng yú èr guó。
巴、梁语详于二国。
rú sòng qí shòu mìng，
如宋、齐受命，
liáng chén wò jì，
梁、陈握纪，
huò dì bǐ yǔ gòng yī zhōu，
或地比《禹贡》一州，
huò nián fāng qín shì èr shì。
或年方秦氏二世。
fū dì zhī piān xiǎo，
夫地之偏小，
nián zhī jiǒng pò，
年之窘迫，
shì shǐ zuò zhě cǎi fǎng yì qià，
适使作者采访易洽，
jù xì wú yí，
巨细无遗，
qí jiù kě xún，
耆旧可询，
yǐn huì xián lù。
隐讳咸露。
cǐ xiǎo guó zhī shǐ，
此小国之史，
suǒ yǐ bù jiǎn yú dà bāng yě。
所以不减于大邦也。
fū lùn shǐ zhī fán shěng zhě，
夫论史之烦省者，
dàn dāng yào qí shì yǒu wàng zài，
但当要其事有妄载，
kǔ yú zhēn wú，
苦于榛芜，
yán yǒu quē shū，
言有阙书，
shāng yú jiǎn lüè，
伤于简略，
sī zé kě yǐ。
斯则可矣。
bì liàng shì shì zhī hòu bó，
必量世事之厚薄，
xiàn piān dì yǐ duō shǎo，
限篇第以多少，
lǐ zé bù rán。
理则不然。
qiě bì wèi qiū míng wèi shěng yě，
且必谓丘明为省也，
ruò jiè gé biàn xi yú niú míng，
若介葛辨犠于牛鸣，
shū sūn zhì mèng yú tiān yā，
叔孙志梦于天压，
chǔ rén jiào jìn yǐ bá pèi，
楚人教晋以拔旆，
chéng zhě ōu huá yǐ qì jiǎ。
城者讴华以弃甲。
cǐ ér bì shū，
此而毕书，
qǐ dé wèi zhī shěng xié qiě bì wèi hàn shū wèi fán yě，
岂得谓之省邪？且必谓《汉书》为烦也，
ruò wǔ dì qǐ jiāng yú bǎi fù，
若武帝乞浆于柏父，
chén píng xiàn jì yú tiān shān，
陈平献计于天山，
cháng shā xì wǔ yǐ qǐng dì，
长沙戏舞以请地，
yáng pū hù chǒng ér yí guān。
杨仆怙宠而移关。
cǐ ér bù lù，
此而不录，
qǐ dé wèi zhī fán xié yóu sī ér yán，
岂得谓之烦邪？由斯而言，
zé shǐ zhī fán shěng bù zhōng，
则史之烦省不中，
cóng kě zhī yǐ。
从可知矣。
yòu gǔ jīn yǒu shū，
又古今有殊，
jiāo chún bù děng。
浇淳不等。
dì yáo zé tiān chēng dà，
帝尧则天称大，
shū wéi yī piān zhōu wǔ guān bīng mèng jīn，
《书》惟一篇；周武观兵孟津，
yán chéng sān shì fú xi zhǐ huà bā guà，
言成三誓；伏犠止画八卦，
wén wáng jiā yǐ xì cí。
文王加以《系辞》。
jù wèi dà shèng，
俱为大圣，
xíng shì ruò yī，
行事若一，
qí fēng jiǎn bù lèi，
其丰俭不类，
xuán gé rú sī。
悬隔如斯。
bì yǐ gǔ fāng jīn，
必以古方今，
chí bǐ yù cǐ，
持彼喻此，
rú chī yóu huáng dì jiāo zhàn bǎn quán，
如蚩尤、黄帝交战阪泉，
shī yú chūn qiū，
施于春秋，
zé chéng pú yān líng zhī shì yě。
则城濮、鄢陵之事也。
yǒu qióng cuàn xià，
有穷篡夏，
shào kāng zhōng xīng，
少康中兴，
shī yú liǎng hàn，
施于两汉，
zé wáng mǎng guāng wǔ zhī shì yě。
则王莽、光武之事也。
fū chāi jì miè，
夫差既灭，
jù jiàn bà shì，
句践霸世，
shī yú dōng jìn，
施于东晋，
zé huán xuán sòng zǔ zhī shì yě。
则桓玄、宋祖之事也。
zhāng yí mǎ cuò wèi qín kāi shǔ，
张仪、马错为秦开蜀，
shī yú sān guó，
施于三国，
zé dèng ài zhōng huì zhī shì yě。
则邓艾、锺会之事也。
ér wǎng zhī suǒ zài，
而往之所载，
qí jiǎn rú bǐ hòu zhī suǒ shū，
其简如彼；后之所书，
qí shěn rú cǐ。
其审如此。
ruò shǐ tóng hòu lái yú wǎng shì，
若使同后来于往世，
xiàn yī gài yǐ chéng shū，
限一概以成书，
jiāng kǒng xué zhě bì gòu qí shū yí，
将恐学者必诟其疏遗，
yóu qí lǜ lüè zhě yǐ。
尤其率略者矣。
ér yì zhě gǒu chī shěn xiāo zhī suǒ jì，
而议者苟嗤沈、萧之所记，
shì bèi yú sūn xí huá xiè zhī suǒ biān，
事倍于孙、习；华、谢之所编，
yǔ fán yú bān mǎ，
语烦于班、马，
bù yì miù hū gù yuē lùn shǐ zhī fán shěng zhě，
不亦谬乎！故曰：“论史之烦省者，
dàn dāng qiú qí shì yǒu wàng zài，
但当求其事有妄载，
yán yǒu quē shū，
言有缺书，
sī zé kě yǐ。
斯则可矣。
bì liàng shì shì zhī hòu bó，
必量世事之厚薄，
xiàn piān dì yǐ duō shǎo，
限篇第以多少，
lǐ zé bù rán。
理则不然。
qí sī zhī wèi yě。
”其斯之谓也。
唐徐州彭城人，字子玄。刘知柔弟。高宗永隆进士。调获嘉主簿。武则天时累迁凤阁舍人，兼修国史。中宗时，擢太子率更令，迁秘书少监，参与编修《则天皇后实录》。又著《史通》四十九篇，于景龙四年成书。玄宗开元初迁左散骑常侍，仍领史事，坐事贬安州别驾。卒谥文。知几前后修史近三十年，主张秉笔直书，以为史家须具才、学、识三长。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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