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内篇·采撰第十五】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是知史文有阙，其来尚矣。自非博雅君子，何以补其遗逸者哉？盖珍裘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
观夫丘明受《经》立《传》，广包诸国，盖当时有《周志》、《晋乘》、《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编之，混成一录。向使专凭鲁策，独询孔氏，何以能殚见洽闻，若斯之博也？马迁《史记》，采《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至班固《汉书》，则全同太史。自太初已后，又杂引刘氏《新序》、《说苑》、《七略》之辞。此并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故能取信一时，擅名千载。
但中世作者，其流日烦，虽国有策书，杀青不暇，而百家诸子，私存撰录，寸有所长，实广闻见。其失之者，则有苟出异端，虚益新事，至如禹生启石，伊产空桑，海客乘槎以登汉，姮娥窃药以奔月。如斯踳驳，不可殚论，固难以污南、董之片简，沾班、华之寸札。而嵇康《高士传》，好聚七国寓言，玄晏《帝王纪》，多采《六经》图谶，引书之误，其萌于此矣。
至范晔增损东汉一代，自谓无愧良直，而王乔凫履，出于《风俗通》，左慈羊鸣，传于《抱朴子》。朱紫不别，秽莫大焉。沈氏著书，好诬先代，于晋则故造奇说，在宋则多出谤言，前史所载，已讥其谬矣。而魏收党附北朝，尤苦南国，承其诡妄，重以加诸。遂云马叡出于牛金，刘骏上淫路氏。可谓助桀为虐，幸人之灾。寻其生绝胤嗣，死遭剖斩，盖亦阴过之所致也。
晋世杂书，谅非一族，若《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之徒，其所载或恢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扬雄所不观；其言乱神，宣尼所不语。皇朝新撰《晋史》，多采以为书。夫以干、邓之所粪除，王、虞之所糠秕，持为逸史，用补前传，此何异魏朝之撰《皇览》，梁世之修《遍略》，务多为美，聚博为功，虽取说于小人，终见嗤于君子矣。
夫郡国之记，谱谍之书，务欲矜其州里，夸其氏族。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明其真伪者乎？至如“江东五俊”，始自《会稽典录》，“颍川八龙”，出于《荀氏家传》，而修晋、汉史者，皆征彼虚誉，定为实录。苟不加以研核，何以详其是非？又讹言难信，传闻多失，至如曾参杀人，不疑盗嫂，翟义不死，诸葛犹存，此皆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倘无明白，其谁曰不然。故蜀相薨于渭滨，《晋书》称呕血而死；魏君崩于马圈，《齐史》云中矢而亡；沈炯骂书，河北以为王伟；魏收草檄，关西谓之邢邵。夫同说一事，而分为两家，盖言之者彼此有殊，故书之者是非无定。
况古今路阻，视听壤隔，谈者或以前为后，或以有为无，泾、渭一乱，莫之能辨。而后来穿凿，喜出异同，不凭国史，别讯流俗。及其记事也，则有师旷将轩辕并世，公明与方朔同时；尧有八眉，夔唯一足；乌白马角，救燕丹而免祸；犬吠鸡鸣，逐刘安以高蹈。此之乖滥，往往有旃。
故作者恶道听途说之违理，街谈巷议之损实。观夫子长之撰《史记》也，殷、周已往，采彼家人；安国之述《阳秋》也，梁、益旧事，访诸故老。夫以刍尧鄙说，刊为竹帛正言，而辄欲与《五经》方驾，《三志》竞爽，斯亦难矣。呜呼！
逝者不作，冥漠九泉；毁誉所加，远诬千载。异辞疑事，学者宜善思之。
【史通·内篇·采撰第十五】拼音版/注音版
shǐ tōng nèi piān cǎi zhuàn dì shí wǔ。
史通·内篇·采撰第十五。
liú zhī jǐ。
刘知几。
zǐ yuē wú yóu jí shǐ zhī quē wén。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
shì zhī shǐ wén yǒu quē，
”是知史文有阙，
qí lái shàng yǐ。
其来尚矣。
zì fēi bó yǎ jūn zǐ，
自非博雅君子，
hé yǐ bǔ qí yí yì zhě zāi gài zhēn qiú yǐ zhòng yè chéng wēn，
何以补其遗逸者哉？盖珍裘以众腋成温，
guǎng shà yǐ qún cái hé gòu。
广厦以群材合构。
zì gǔ tàn xué cáng shān zhī shì，
自古探穴藏山之士，
huái qiān wò qiàn zhī kè，
怀铅握椠之客，
hé cháng bù zhēng qiú yì shuō，
何尝不征求异说，
cǎi zhí qún yán，
采摭群言，
rán hòu néng chéng yī jiā，
然后能成一家，
chuán zhū bù xiǔ。
传诸不朽。
guān fū qiū míng shòu jīng lì zhuàn，
观夫丘明受《经》立《传》，
guǎng bāo zhū guó，
广包诸国，
gài dāng shí yǒu zhōu zhì jìn chéng chǔ wù děng piān，
盖当时有《周志》、《晋乘》、《楚杌》等篇，
suì nǎi jù ér biān zhī，
遂乃聚而编之，
hùn chéng yī lù。
混成一录。
xiàng shǐ zhuān píng lǔ cè，
向使专凭鲁策，
dú xún kǒng shì，
独询孔氏，
hé yǐ néng dān jiàn qià wén，
何以能殚见洽闻，
ruò sī zhī bó yě mǎ qiān shǐ jì，
若斯之博也？马迁《史记》，
cǎi shì běn guó yǔ zhàn guó cè chǔ hàn chūn qiū。
采《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
zhì bān gù hàn shū，
至班固《汉书》，
zé quán tóng tài shǐ。
则全同太史。
zì tài chū yǐ hòu，
自太初已后，
yòu zá yǐn liú shì xīn xù shuō yuàn qī lüè zhī cí。
又杂引刘氏《新序》、《说苑》、《七略》之辞。
cǐ bìng dāng dài yǎ yán，
此并当代雅言，
shì wú xié pì，
事无邪僻，
gù néng qǔ xìn yī shí，
故能取信一时，
shàn míng qiān zǎi。
擅名千载。
dàn zhōng shì zuò zhě，
但中世作者，
qí liú rì fán，
其流日烦，
suī guó yǒu cè shū，
虽国有策书，
shā qīng bù xiá，
杀青不暇，
ér bǎi jiā zhū zǐ，
而百家诸子，
sī cún zhuàn lù，
私存撰录，
cùn yǒu suǒ cháng，
寸有所长，
shí guǎng wén jiàn。
实广闻见。
qí shī zhī zhě，
其失之者，
zé yǒu gǒu chū yì duān，
则有苟出异端，
xū yì xīn shì，
虚益新事，
zhì rú yǔ shēng qǐ shí，
至如禹生启石，
yī chǎn kōng sāng，
伊产空桑，
hǎi kè chéng chá yǐ dēng hàn，
海客乘槎以登汉，
héng é qiè yào yǐ bēn yuè。
姮娥窃药以奔月。
rú sī chuǎn bó，
如斯踳驳，
bù kě dān lùn，
不可殚论，
gù nán yǐ wū nán dǒng zhī piàn jiǎn，
固难以污南、董之片简，
zhān bān huá zhī cùn zhá。
沾班、华之寸札。
ér jī kāng gāo shì chuán，
而嵇康《高士传》，
hǎo jù qī guó yù yán，
好聚七国寓言，
xuán yàn dì wáng jì，
玄晏《帝王纪》，
duō cǎi liù jīng tú chèn，
多采《六经》图谶，
yǐn shū zhī wù，
引书之误，
qí méng yú cǐ yǐ。
其萌于此矣。
zhì fàn yè zēng sǔn dōng hàn yī dài，
至范晔增损东汉一代，
zì wèi wú kuì liáng zhí，
自谓无愧良直，
ér wáng qiáo fú lǚ，
而王乔凫履，
chū yú fēng sú tōng，
出于《风俗通》，
zuǒ cí yáng míng，
左慈羊鸣，
chuán yú bào piáo zi。
传于《抱朴子》。
zhū zǐ bù bié，
朱紫不别，
huì mò dà yān。
秽莫大焉。
shěn shì zhù shū，
沈氏著书，
hǎo wū xiān dài，
好诬先代，
yú jìn zé gù zào qí shuō，
于晋则故造奇说，
zài sòng zé duō chū bàng yán，
在宋则多出谤言，
qián shǐ suǒ zài，
前史所载，
yǐ jī qí miù yǐ。
已讥其谬矣。
ér wèi shōu dǎng fù běi cháo，
而魏收党附北朝，
yóu kǔ nán guó，
尤苦南国，
chéng qí guǐ wàng，
承其诡妄，
zhòng yǐ jiā zhū。
重以加诸。
suì yún mǎ ruì chū yú niú jīn，
遂云马叡出于牛金，
liú jùn shàng yín lù shì。
刘骏上淫路氏。
kě wèi zhù jié wéi nüè，
可谓助桀为虐，
xìng rén zhī zāi。
幸人之灾。
xún qí shēng jué yìn sì，
寻其生绝胤嗣，
sǐ zāo pōu zhǎn，
死遭剖斩，
gài yì yīn guò zhī suǒ zhì yě。
盖亦阴过之所致也。
jìn shì zá shū，
晋世杂书，
liàng fēi yī zú，
谅非一族，
ruò yǔ lín shì shuō yōu míng lù sōu shén jì zhī tú，
若《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之徒，
qí suǒ zài huò huī xié xiǎo biàn，
其所载或恢谐小辩，
huò shén guǐ guài wù。
或神鬼怪物。
qí shì fēi shèng，
其事非圣，
yáng xióng suǒ bù guān qí yán luàn shén，
扬雄所不观；其言乱神，
xuān ní suǒ bù yǔ。
宣尼所不语。
huáng cháo xīn zhuàn jìn shǐ，
皇朝新撰《晋史》，
duō cǎi yǐ wéi shū。
多采以为书。
fū yǐ gàn dèng zhī suǒ fèn chú，
夫以干、邓之所粪除，
wáng yú zhī suǒ kāng bǐ，
王、虞之所糠秕，
chí wèi yì shǐ，
持为逸史，
yòng bǔ qián zhuàn，
用补前传，
cǐ hé yì wèi cháo zhī zhuàn huáng lǎn，
此何异魏朝之撰《皇览》，
liáng shì zhī xiū biàn lüè，
梁世之修《遍略》，
wù duō wèi měi，
务多为美，
jù bó wèi gōng，
聚博为功，
suī qǔ shuō yú xiǎo rén，
虽取说于小人，
zhōng jiàn chī yú jūn zǐ yǐ。
终见嗤于君子矣。
fū jùn guó zhī jì，
夫郡国之记，
pǔ dié zhī shū，
谱谍之书，
wù yù jīn qí zhōu lǐ，
务欲矜其州里，
kuā qí shì zú。
夸其氏族。
dú zhī zhě ān kě bù liàn qí dé shī，
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
míng qí zhēn wěi zhě hū zhì rú jiāng dōng wǔ jùn，
明其真伪者乎？至如“江东五俊”，
shǐ zì kuài jī diǎn lù，
始自《会稽典录》，
yǐng chuān bā lóng，
“颍川八龙”，
chū yú xún shì jiā chuán，
出于《荀氏家传》，
ér xiū jìn hàn shǐ zhě，
而修晋、汉史者，
jiē zhēng bǐ xū yù，
皆征彼虚誉，
dìng wèi shí lù。
定为实录。
gǒu bù jiā yǐ yán hé，
苟不加以研核，
hé yǐ xiáng qí shì fēi yòu é yán nán xìn，
何以详其是非？又讹言难信，
chuán wén duō shī，
传闻多失，
zhì rú zēng shēn shā rén，
至如曾参杀人，
bù yí dào sǎo，
不疑盗嫂，
dí yì bù sǐ，
翟义不死，
zhū gě yóu cún，
诸葛犹存，
cǐ jiē dé zhī yú xíng lù，
此皆得之于行路，
chuán zhī yú zhòng kǒu，
传之于众口，
tǎng wú míng bái，
倘无明白，
qí shuí yuē bù rán。
其谁曰不然。
gù shǔ xiàng hōng yú wèi bīn，
故蜀相薨于渭滨，
jìn shū chēng ǒu xuè ér sǐ wèi jūn bēng yú mǎ juàn，
《晋书》称呕血而死；魏君崩于马圈，
qí shǐ yún zhōng shǐ ér wáng shěn jiǒng mà shū，
《齐史》云中矢而亡；沈炯骂书，
hé běi yǐ wéi wáng wěi wèi shōu cǎo xí，
河北以为王伟；魏收草檄，
guān xī wèi zhī xíng shào。
关西谓之邢邵。
fū tóng shuō yī shì，
夫同说一事，
ér fēn wéi liǎng jiā，
而分为两家，
gài yán zhī zhě bǐ cǐ yǒu shū，
盖言之者彼此有殊，
gù shū zhī zhě shì fēi wú dìng。
故书之者是非无定。
kuàng gǔ jīn lù zǔ，
况古今路阻，
shì tīng rǎng gé，
视听壤隔，
tán zhě huò yǐ qián wèi hòu，
谈者或以前为后，
huò yǐ yǒu wéi wú，
或以有为无，
jīng wèi yī luàn，
泾、渭一乱，
mò zhī néng biàn。
莫之能辨。
ér hòu lái chuān záo，
而后来穿凿，
xǐ chū yì tóng，
喜出异同，
bù píng guó shǐ，
不凭国史，
bié xùn liú sú。
别讯流俗。
jí qí jì shì yě，
及其记事也，
zé yǒu shī kuàng jiāng xuān yuán bìng shì，
则有师旷将轩辕并世，
gōng míng yǔ fāng shuò tóng shí yáo yǒu bā méi，
公明与方朔同时；尧有八眉，
kuí wéi yī zú wū bái mǎ jiǎo，
夔唯一足；乌白马角，
jiù yàn dān ér miǎn huò quǎn fèi jī míng，
救燕丹而免祸；犬吠鸡鸣，
zhú liú ān yǐ gāo dǎo。
逐刘安以高蹈。
cǐ zhī guāi làn，
此之乖滥，
wǎng wǎng yǒu zhān。
往往有旃。
gù zuò zhě è dào tīng tú shuō zhī wéi lǐ，
故作者恶道听途说之违理，
jiē tán xiàng yì zhī sǔn shí。
街谈巷议之损实。
guān fū zǐ zhǎng zhī zhuàn shǐ jì yě，
观夫子长之撰《史记》也，
yīn zhōu yǐ wǎng，
殷、周已往，
cǎi bǐ jiā rén ān guó zhī shù yáng qiū yě，
采彼家人；安国之述《阳秋》也，
liáng yì jiù shì，
梁、益旧事，
fǎng zhū gù lǎo。
访诸故老。
fū yǐ chú yáo bǐ shuō，
夫以刍尧鄙说，
kān wèi zhú bó zhèng yán，
刊为竹帛正言，
ér zhé yù yǔ wǔ jīng fāng jià，
而辄欲与《五经》方驾，
sān zhì jìng shuǎng，
《三志》竞爽，
sī yì nán yǐ。
斯亦难矣。
wū hū shì zhě bù zuò，
呜呼！ 逝者不作，
míng mò jiǔ quán huǐ yù suǒ jiā，
冥漠九泉；毁誉所加，
yuǎn wū qiān zǎi。
远诬千载。
yì cí yí shì，
异辞疑事，
xué zhě yí shàn sī zhī。
学者宜善思之。
唐徐州彭城人，字子玄。刘知柔弟。高宗永隆进士。调获嘉主簿。武则天时累迁凤阁舍人，兼修国史。中宗时，擢太子率更令，迁秘书少监，参与编修《则天皇后实录》。又著《史通》四十九篇，于景龙四年成书。玄宗开元初迁左散骑常侍，仍领史事，坐事贬安州别驾。卒谥文。知几前后修史近三十年，主张秉笔直书，以为史家须具才、学、识三长。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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