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内篇·断限第十二】
夫书之立约，其来尚矣。如尼父之定《虞书》也，以舜为始，而云“粤若稽古帝尧”；丘明之传鲁史也，以隐为先，而云“惠公元妃孟子”。此皆正其疆里，开其首端。因有沿革，遂相交互，事势当然，非为滥轶也。过此已往，可谓狂简不知所裁者焉。
夫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汉书》之立表志，其殆侵官离局者乎？考其滥觞所出，起于司马氏。案马《记》以史制名，班《书》持汉标目。
《史记》者，载数千年之事，无所不容；《汉书》者，纪十二帝之时，有限斯极。
固既分迁之记，判其去取，纪传所存，唯留汉日；表志所录，乃尽犠年，举一反三，岂宜若是？胶柱调瑟，不亦谬欤！但固之踳驳，既往不谏，而后之作者，咸习其迷。《宋史》则上括魏朝，《隋书》则仰包梁代。求其所书之事，得十一于千百。一成其例，莫之敢移；永言其理，可为叹息！
当魏武乘时拨乱，电扫群雄，锋镝之所交，网罗之所及者，盖唯二袁、刘、吕而已。若进鸩行弑，燃脐就戮，总关王室，不涉霸图，而陈寿《国志》引居传首。夫汉之董卓，犹秦之赵高，昔车令之诛，既不列于《汉史》，何太师之毙，遂刊于《魏书》乎？兼复臧洪、陶谦、刘虞、孙瓒生于季末，自相吞噬。其于曹氏也，非唯理异犬牙，固亦事同风马，汉典所具，而魏册仍编，岂非流宕忘归，迷而不悟者也？
亦有一代之史，上下相交，若已见它记，则无宜重述。故子婴降沛，其详取验于《秦纪》；伯符死汉，其事断入于《吴书》。沈录金行，上羁刘主；魏刊水运，下列高王。唯蜀与齐各有国史，越次而载，孰曰攸宜？
自五胡称制，四海殊宅。江左既承正朔，斥彼魏胡，故氐、羌有录，索虏成传。魏本出于杂种，窃亦自号真君。其史党附本朝，思欲凌驾前作，遂乃南笼典午，北吞诸伪，比于群盗，尽入传中。但当有晋元、明之时，中原秦、赵之代，元氏膜拜稽首，自同臣妾，而反列之于传，何厚颜之甚邪！又张、李诸姓，据有凉、蜀，其于魏也，校年则前后不接，论地则参、商有殊，何与魏氏而横加编载？
夫《尚书》者，七经之冠冕，百氏之襟袖。凡学者必先精此书，次览群籍。
譬夫行不由径，非所闻焉。修国史者，若旁采异闻，用成博物，斯则可矣。如班《书？地理志》，首全写《禹贡》一篇。降为后书，持续前史。盖以水济水，床上施床，徒有其烦，竟无其用，岂非惑乎？昔春秋诸国，赋诗见意，《左氏》所载，唯录章名。如地理为书，论自古风俗，至于夏世，宜云《禹贡》已详，何必重述古文，益其辞费也？
若夷狄本系种落所兴，北貊起自淳维，南蛮出于盘瓠，高句丽以鳖桥获济，吐谷浑因马斗徙居。诸如此说，求之历代，何书不有？而作之者，曾不知前撰已著，后修宜辍，遂乃百世相传，一字无改。盖骈指在手，不加力于千钧；附赘居身，非广形于七尺。为史之体，有若于斯，苟滥引它事，丰其部帙，以此称博，异乎吾党所闻。
陆士衡有云：“虽有爱而必捐。”善哉斯言，可谓达作者之致矣。夫能明彼断限，定其折中，历选自古，唯萧子显近诸。然必谓都无其累，则吾未之许也。
【史通·内篇·断限第十二】拼音版/注音版
shǐ tōng nèi piān duàn xiàn dì shí èr。
史通·内篇·断限第十二。
liú zhī jǐ。
刘知几。
fū shū zhī lì yuē，
夫书之立约，
qí lái shàng yǐ。
其来尚矣。
rú ní fù zhī dìng yú shū yě，
如尼父之定《虞书》也，
yǐ shùn wèi shǐ，
以舜为始，
ér yún yuè ruò jī gǔ dì yáo qiū míng zhī chuán lǔ shǐ yě，
而云“粤若稽古帝尧”；丘明之传鲁史也，
yǐ yǐn wèi xiān，
以隐为先，
ér yún huì gōng yuán fēi mèng zǐ。
而云“惠公元妃孟子”。
cǐ jiē zhèng qí jiāng lǐ，
此皆正其疆里，
kāi qí shǒu duān。
开其首端。
yīn yǒu yán gé，
因有沿革，
suì xiāng jiāo hù，
遂相交互，
shì shì dāng rán，
事势当然，
fēi wéi làn yì yě。
非为滥轶也。
guò cǐ yǐ wǎng，
过此已往，
kě wèi kuáng jiǎn bù zhī suǒ cái zhě yān。
可谓狂简不知所裁者焉。
fū zǐ yuē bù zài qí wèi，
夫子曰：“不在其位，
bù móu qí zhèng。
不谋其政。
ruò hàn shū zhī lì biǎo zhì，
”若《汉书》之立表志，
qí dài qīn guān lí jú zhě hū kǎo qí làn shāng suǒ chū，
其殆侵官离局者乎？考其滥觞所出，
qǐ yú sī mǎ shì。
起于司马氏。
àn mǎ jì yǐ shǐ zhì míng，
案马《记》以史制名，
bān shū chí hàn biāo mù。
班《书》持汉标目。
shǐ jì zhě，
《史记》者，
zài shù qiān nián zhī shì，
载数千年之事，
wú suǒ bù róng hàn shū zhě，
无所不容；《汉书》者，
jì shí èr dì zhī shí，
纪十二帝之时，
yǒu xiàn sī jí。
有限斯极。
gù jì fēn qiān zhī jì，
固既分迁之记，
pàn qí qù qǔ，
判其去取，
jì chuán suǒ cún，
纪传所存，
wéi liú hàn rì biǎo zhì suǒ lù，
唯留汉日；表志所录，
nǎi jǐn xi nián，
乃尽犠年，
jǔ yī fǎn sān，
举一反三，
qǐ yí ruò shì jiāo zhù tiáo sè，
岂宜若是？胶柱调瑟，
bù yì miù yú dàn gù zhī chuǎn bó，
不亦谬欤！但固之踳驳，
jì wǎng bù jiàn，
既往不谏，
ér hòu zhī zuò zhě，
而后之作者，
xián xí qí mí。
咸习其迷。
sòng shǐ zé shàng kuò wèi cháo，
《宋史》则上括魏朝，
suí shū zé yǎng bāo liáng dài。
《隋书》则仰包梁代。
qiú qí suǒ shū zhī shì，
求其所书之事，
dé shí yī yú qiān bǎi。
得十一于千百。
yī chéng qí lì，
一成其例，
mò zhī gǎn yí yǒng yán qí lǐ，
莫之敢移；永言其理，
kě wèi tàn xī dāng wèi wǔ chéng shí bō luàn，
可为叹息！ 当魏武乘时拨乱，
diàn sǎo qún xióng，
电扫群雄，
fēng dí zhī suǒ jiāo，
锋镝之所交，
wǎng luó zhī suǒ jí zhě，
网罗之所及者，
gài wéi èr yuán liú lǚ ér yǐ。
盖唯二袁、刘、吕而已。
ruò jìn zhèn xíng shì，
若进鸩行弑，
rán qí jiù lù，
燃脐就戮，
zǒng guān wáng shì，
总关王室，
bù shè bà tú，
不涉霸图，
ér chén shòu guó zhì yǐn jū chuán shǒu。
而陈寿《国志》引居传首。
fū hàn zhī dǒng zhuō，
夫汉之董卓，
yóu qín zhī zhào gāo，
犹秦之赵高，
xī chē lìng zhī zhū，
昔车令之诛，
jì bù liè yú hàn shǐ，
既不列于《汉史》，
hé tài shī zhī bì，
何太师之毙，
suì kān yú wèi shū hū jiān fù zāng hóng táo qiān liú yú sūn zàn shēng yú jì mò，
遂刊于《魏书》乎？兼复臧洪、陶谦、刘虞、孙瓒生于季末，
zì xiāng tūn shì。
自相吞噬。
qí yú cáo shì yě，
其于曹氏也，
fēi wéi lǐ yì quǎn yá，
非唯理异犬牙，
gù yì shì tóng fēng mǎ，
固亦事同风马，
hàn diǎn suǒ jù，
汉典所具，
ér wèi cè réng biān，
而魏册仍编，
qǐ fēi liú dàng wàng guī，
岂非流宕忘归，
mí ér bù wù zhě yě yì yǒu yī dài zhī shǐ，
迷而不悟者也？ 亦有一代之史，
shàng xià xiāng jiāo，
上下相交，
ruò yǐ jiàn tā jì，
若已见它记，
zé wú yí chóng shù。
则无宜重述。
gù zǐ yīng jiàng pèi，
故子婴降沛，
qí xiáng qǔ yàn yú qín jì bó fú sǐ hàn，
其详取验于《秦纪》；伯符死汉，
qí shì duàn rù yú wú shū。
其事断入于《吴书》。
shěn lù jīn xíng，
沈录金行，
shàng jī liú zhǔ wèi kān shuǐ yùn，
上羁刘主；魏刊水运，
xià liè gāo wáng。
下列高王。
wéi shǔ yǔ qí gè yǒu guó shǐ，
唯蜀与齐各有国史，
yuè cì ér zài，
越次而载，
shú yuē yōu yí zì wǔ hú chēng zhì，
孰曰攸宜？ 自五胡称制，
sì hǎi shū zhái。
四海殊宅。
jiāng zuǒ jì chéng zhēng shuò，
江左既承正朔，
chì bǐ wèi hú，
斥彼魏胡，
gù dī qiāng yǒu lù，
故氐、羌有录，
suǒ lǔ chéng chuán。
索虏成传。
wèi běn chū yú zá zhǒng，
魏本出于杂种，
qiè yì zì hào zhēn jūn。
窃亦自号真君。
qí shǐ dǎng fù běn cháo，
其史党附本朝，
sī yù líng jià qián zuò，
思欲凌驾前作，
suì nǎi nán lóng diǎn wǔ，
遂乃南笼典午，
běi tūn zhū wěi，
北吞诸伪，
bǐ yú qún dào，
比于群盗，
jǐn rù chuán zhōng。
尽入传中。
dàn dāng yǒu jìn yuán míng zhī shí，
但当有晋元、明之时，
zhōng yuán qín zhào zhī dài，
中原秦、赵之代，
yuán shì mó bài qǐ shǒu，
元氏膜拜稽首，
zì tóng chén qiè，
自同臣妾，
ér fǎn liè zhī yú chuán，
而反列之于传，
hé hòu yán zhī shén xié yòu zhāng lǐ zhū xìng，
何厚颜之甚邪！又张、李诸姓，
jù yǒu liáng shǔ，
据有凉、蜀，
qí yú wèi yě，
其于魏也，
xiào nián zé qián hòu bù jiē，
校年则前后不接，
lùn dì zé shēn shāng yǒu shū，
论地则参、商有殊，
hé yǔ wèi shì ér héng jiā biān zài fū shàng shū zhě，
何与魏氏而横加编载？ 夫《尚书》者，
qī jīng zhī guān miǎn，
七经之冠冕，
bǎi shì zhī jīn xiù。
百氏之襟袖。
fán xué zhě bì xiān jīng cǐ shū，
凡学者必先精此书，
cì lǎn qún jí。
次览群籍。
pì fū xíng bù yóu jìng，
譬夫行不由径，
fēi suǒ wén yān。
非所闻焉。
xiū guó shǐ zhě，
修国史者，
ruò páng cǎi yì wén，
若旁采异闻，
yòng chéng bó wù，
用成博物，
sī zé kě yǐ。
斯则可矣。
rú bān shū dì lǐ zhì，
如班《书？地理志》，
shǒu quán xiě yǔ gòng yī piān。
首全写《禹贡》一篇。
jiàng wèi hòu shū，
降为后书，
chí xù qián shǐ。
持续前史。
gài yǐ shuǐ jǐ shuǐ，
盖以水济水，
chuáng shàng shī chuáng，
床上施床，
tú yǒu qí fán，
徒有其烦，
jìng wú qí yòng，
竟无其用，
qǐ fēi huò hū xī chūn qiū zhū guó，
岂非惑乎？昔春秋诸国，
fù shī jiàn yì，
赋诗见意，
zuǒ shì suǒ zài，
《左氏》所载，
wéi lù zhāng míng。
唯录章名。
rú dì lǐ wèi shū，
如地理为书，
lùn zì gǔ fēng sú，
论自古风俗，
zhì yú xià shì，
至于夏世，
yí yún yǔ gòng yǐ xiáng，
宜云《禹贡》已详，
hé bì chóng shù gǔ wén，
何必重述古文，
yì qí cí fèi yě ruò yí dí běn xì zhǒng luò suǒ xìng，
益其辞费也？ 若夷狄本系种落所兴，
běi mò qǐ zì chún wéi，
北貊起自淳维，
nán mán chū yú pán hù，
南蛮出于盘瓠，
gāo gōu lí yǐ biē qiáo huò jì，
高句丽以鳖桥获济，
tǔ yù hún yīn mǎ dòu xǐ jū。
吐谷浑因马斗徙居。
zhū rú cǐ shuō，
诸如此说，
qiú zhī lì dài，
求之历代，
hé shū bù yǒu ér zuò zhī zhě，
何书不有？而作之者，
céng bù zhī qián zhuàn yǐ zhe，
曾不知前撰已著，
hòu xiū yí chuò，
后修宜辍，
suì nǎi bǎi shì xiàng chuán，
遂乃百世相传，
yī zì wú gǎi。
一字无改。
gài pián zhǐ zài shǒu，
盖骈指在手，
bù jiā lì yú qiān jūn fù zhuì jū shēn，
不加力于千钧；附赘居身，
fēi guǎng xíng yú qī chǐ。
非广形于七尺。
wèi shǐ zhī tǐ，
为史之体，
yǒu ruò yú sī，
有若于斯，
gǒu làn yǐn tā shì，
苟滥引它事，
fēng qí bù zhì，
丰其部帙，
yǐ cǐ chēng bó，
以此称博，
yì hū wú dǎng suǒ wén。
异乎吾党所闻。
lù shì héng yǒu yún suī yǒu ài ér bì juān。
陆士衡有云：“虽有爱而必捐。
shàn zāi sī yán，
”善哉斯言，
kě wèi dá zuò zhě zhī zhì yǐ。
可谓达作者之致矣。
fū néng míng bǐ duàn xiàn，
夫能明彼断限，
dìng qí zhé zhōng，
定其折中，
lì xuǎn zì gǔ，
历选自古，
wéi xiāo zǐ xiǎn jìn zhū。
唯萧子显近诸。
rán bì wèi dōu wú qí lèi，
然必谓都无其累，
zé wú wèi zhī xǔ yě。
则吾未之许也。
唐徐州彭城人，字子玄。刘知柔弟。高宗永隆进士。调获嘉主簿。武则天时累迁凤阁舍人，兼修国史。中宗时，擢太子率更令，迁秘书少监，参与编修《则天皇后实录》。又著《史通》四十九篇，于景龙四年成书。玄宗开元初迁左散骑常侍，仍领史事，坐事贬安州别驾。卒谥文。知几前后修史近三十年，主张秉笔直书，以为史家须具才、学、识三长。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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