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 · 捲上 · 门人薛侃录 · 二十三

王守仁 - [明]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传习录 · 捲上 · 门人薛侃录 · 二十三翻译文

梁日孚问：“居敬与穷理是两件事，而先生认为是一件事，为什么呢？”

先生说：“天地间只有一件事，怎么会有两件事？若论事物各不相同，那么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你先说一下什么是居敬，什么是穷理？”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功夫，穷理是穷极万物之理。”

先生说：“存养些什么？”

梁日孚说：“存养自己内心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解释居敬也就是穷理了。”

先生接着说：“那你说说怎样穷尽事物之理？”

梁日孚说：“譬如孝敬父母便要穷极孝的道理，辅佐国君就要穷极忠的道理。”

先生说：“忠和孝的理，是在国君、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上？如果在自己心上，也就是要穷极此心的道理了。你再说说什么是居敬？”

“怎样才算是主一？”

梁日孚说：“譬如读书便一心一意在读书上，办事便一心一意在办事上。”

先生说：“这样说来，饮酒便一心一意在饮酒上，好色就一心一意在好色上，这是追逐外在物欲，怎么能称为居敬功夫呢？”

梁日孚于是就向先生请教怎样才能做到主一。

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一意在天理上。如果只懂得主一，却不明白它就是理，那么有事时就是向外追逐物欲，无事时就是凭空臆想。只有不管有事无事，都一心一意在天理上用功，这样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而言，穷理就是居敬；就居敬的精密上来说，居敬就是穷理。这不是说居敬了，另外还有个心思去穷理，穷理的时候，另外还有个心思在居敬；两者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却是一个事。这就像《易经》中所说的‘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这里敬就是无事时的义，义就是有事时的敬，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个事物。如孔子说‘修己以敬’时，就不需要说义；孟子说‘集义’时，也不需要说敬。体会到了这层，横说竖说，下的工夫总是一样的。如果拘泥于文句，不了解根本，只会把完整的东西弄得支离决裂，功夫就没有着落处。”

梁日孚问：“穷理为何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就是天性，天性就是天理。穷尽仁的道理就是使仁成为至仁，穷尽义的道理就是使义成为至义，仁与义只是我们的天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孟子所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就是穷理的功夫。”

梁日孚说：“程颐先生说的‘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这句话先生怎么看？”

先生说：“这我就没工夫去一一研究了。你先要做的只是先去修养自己的身性，只要真正做到穷尽人的本性，然后才能穷尽事物的本性。”

梁日孚因此忽然警醒并有所感悟。

传习录 · 捲上 · 门人薛侃录 · 二十三拼音版/注音版

chuán xí lù juǎn shàng mén rén xuē kǎn lù èr shí sān。

传习录 · 卷上 · 门人薛侃录 · 二十三。

wáng shǒu rén。

王守仁。

liáng rì fú wèn jū jìng qióng lǐ shì liǎng shì，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

xiān shēng yǐ wéi yī shì，

先生以为一事，

hé rú xiān shēng yuē tiān dì jiān zhǐ yǒu cǐ yī shì，

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

ān yǒu liǎng shì ruò lùn wàn shū，

安有两事？若论万殊，

lǐ yí sān bǎi，

礼仪三百，

wēi yí sān qiān，

威仪三千，

yòu hé zhǐ liǎng gōng qiě dào jū jìng shì rú hé qióng lǐ shì rú hé yuē jū jìng shì cún yǎng gōng fū，

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

qióng lǐ shì qióng shì wù zhī lǐ。

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yuē cún yǎng gè shén yuē shì cún yǎng cǐ xīn zhī tiān lǐ。

”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yuē rú cǐ，

” 曰：“如此，

yì zhǐ shì qióng lǐ yǐ。

亦只是穷理矣。

yuē qiě dào rú hé qióng shì wù zhī lǐ yuē rú shì qīn biàn yào qióng xiào zhī lǐ，

”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

shì jūn biàn yào qióng zhōng zhī lǐ。

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yuē zhōng yǔ xiào zhī lǐ zài jūn qīn shēn shàng zài zì jǐ xīn shàng ruò zài zì jǐ xīn shàng，

”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

yì zhǐ shì qióng cǐ xīn zhī lǐ yǐ。

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

qiě dào rú hé shì jìng yuē zhǐ shì zhǔ yī。

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rú hé shì zhǔ yī yuē rú dú shū biàn yī xīn zài dú shū shàng，

”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

jiē shì biàn yī xīn zài jiē shì shàng。

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yuē rú cǐ zé yǐn jiǔ biàn yī xīn zài yǐn jiǔ shàng，

”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

hào sè biàn yī xīn zài hào sè shàng，

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

què shì zhú wù，

却是逐物，

chéng shén jū jìng gōng fū rì fú qǐng wèn。

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yuē yī zhě，

曰：“一者，

tiān lǐ。

天理。

zhǔ yī shì yī xīn zài tiān lǐ shàng。

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

ruò zhǐ zhī zhǔ yī，

若只知主一，

bù zhī yī jí shì lǐ，

不知一即是理，

yǒu shì shí biàn shì zhú wù，

有事时便是逐物，

wú shì shí biàn shì zhe kōng。

无事时便是着空。

wéi qí yǒu shì wú shì，

惟其有事无事，

yī xīn jiē zài tiān lǐ shàng yòng gōng，

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

suǒ yǐ jū jìng yì jí shì qióng lǐ。

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

jiù qióng lǐ zhuān yī chù shuō，

就穷理专一处说，

biàn wèi zhī jū jìng jiù jū jìng jīng mì chù shuō，

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

biàn wèi zhī qióng lǐ。

便谓之穷理。

què bú shì jū jìng le bié yǒu gè xīn qióng lǐ，

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

qióng lǐ shí bié yǒu gè xīn jū jìng míng suī bù tóng，

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

gōng fū zhǐ shì yī shì。

功夫只是一事。

jiù rú yì yán jìng yǐ zhí nèi，

就如《易》言‘敬以直内，

yì yǐ fāng wài，

义以方外’，

jìng jí shì wú shì shí yì，

敬即是无事时义，

yì jí shì yǒu shì shí jìng，

义即是有事时敬，

liǎng jù hé shuō yī jiàn。

两句合说一件。

rú kǒng zǐ yán xiū jǐ yǐ jìng，

如孔子言‘修己以敬’，

jí bù xū yán yì mèng zǐ yán jí yì，

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

jí bù xū yán jìng。

即不须言敬。

huì de shí，

会得时，

héng shuō shù shuō，

横说竖说，

gōng fū zǒng shì yì bān。

工夫总是一般。

ruò ní wén zhú jù，

若泥文逐句，

bù shí běn lǐng，

不识本领，

jí zhī lí jué liè，

即支离决裂，

gōng fū dōu wú xià luò。

工夫都无下落。

wèn qióng lǐ hé yǐ jí shì jìn xìng yuē xīn zhī tǐ，

”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

xìng yě，

性也，

xìng jí lǐ yě。

性即理也。

qióng rén zhī lǐ zhēn yào rén jí rén，

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

qióng yì zhī lǐ zhēn yào yì jí yì，

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

rén yì zhǐ shì wú xìng，

仁、义只是吾性，

gù qióng lǐ jí shì jìn xìng，

故穷理即是尽性，

rú mèng zǐ shuō chōng qí cè yǐn zhī xīn zhì rén bù kě shèng yòng，

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

zhè biàn shì qióng lǐ gōng fū。

这便是穷理工夫。

rì fú yuē xiān rú wèi yī cǎo yī mù yì jiē yǒu lǐ，

”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

bù kě bù chá，

不可不察’，

rú hé xiān shēng yuē fū wǒ zé bù xiá。

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

gōng qiě xiān qù lǐ huì zì jǐ xìng qíng，

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

xū néng jìn rén zhī xìng，

须能尽人之性，

rán hòu néng jǐn wù zhī xìng。

然后能尽物之性。

rì fú sǒng rán yǒu wù。

” 日孚悚然有悟。

传习录 · 捲上 · 门人薛侃录 · 二十三注释

梁日孚，名焯，生卒不详，广东南海人，阳明学生。

传习录 · 捲上 · 门人薛侃录 · 二十三评析

传习录 · 捲上 · 门人薛侃录 · 二十三赏析

传习录 · 捲上 · 门人薛侃录 · 二十三辑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