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 · 第五卷 · 滕文公下 · 第九节

孟子 - [周]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怠，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孟子 · 第五卷 · 滕文公下 · 第九节 翻译文

公都子说：“外面的人都说先生喜欢您辩论，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我难道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而辩论）啊。天下有人类以来很久了，太平一时，动乱一时。在尧的时候，（东流的水）水倒流（一样），在中国泛滥，陆地成为蛇和龙的居所，使老百姓无处安身；低地的人在树上做巢，高地的人挖洞穴而居。《尚书》说：‘洚水警告我们。’洚水就是洪水。于是让禹来治水。禹挖地而把水导流入海，把蛇和龙赶到多草的沼泽；水从大地上穿行而过，这就是长江、淮河。黄河、汉水。险阻远离了人类，害人的鸟兽消灭了，然后人才能在平地上居住。

“尧、舜死后，圣人之道衰落，暴君一代又一代地出现，他们毁坏房屋来开挖深池，使老百姓无处安身；荒废农田来建园林，使老百姓得不到吃穿。这时又出现荒谬的学说、暴虐的行为。园林、深池、沼泽一多，禽兽又聚集来了。到了商纣的时候，天下又大乱。周公辅佐武王杀掉纣，又讨伐奄国，三年后，杀掉奄国的国君，把飞廉赶到海边杀掉了他。灭了五十个国家，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赶到远方。天下人很高兴。《尚书》说：‘伟大而显赫啊，文王的谋略！伟大的继承者啊，武王的功烈！庇佑我们，启发我们，直到后代，使大家都正确而没有错误。’

“时世衰落，道义微茫，荒谬的学说和暴虐的行为又出现了，有臣子杀掉他的君主的，有儿子杀掉他的父亲的。孔子为此忧虑，写了《春秋》。《春秋》说的是天子的事情（纠正君臣父子的名分，褒贬诸侯大夫的善恶，）。所以孔子说：‘了解我的可以只凭《春秋》这部书了！怪罪我的也可以只凭《春秋》这部书了！’

“（如今）圣王不出现，诸侯放纵恣肆，隐居不仕的人横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满了天下。天下种种议论，不是归附杨朱，就是归附墨翟。杨氏讲的是‘为我’的道理，这叫不把君主当回事，墨氏讲的是‘兼爱’的道理，这叫不把父亲当回事。目中无父，目中无君，这是禽兽啊。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而百姓面黄肌瘦，野外有饿死的尸体，这好似率领着野兽来吃人啊！’杨、墨的学说不消灭，孔子的学说就不能发扬，这就是荒谬的学说在欺骗百姓，堵塞了仁义的道路。仁义的道路被堵塞，就导致带领禽兽吃人，人们之间互相残杀。我为此忧虑，因而捍卫古代圣人的学说，抵制杨、墨，驳斥荒诞的言论，使发布邪说谬论的人起不来。种种邪说谬论从心里产生，就会妨害行动；妨害了行动，也就妨害了政治。即使有圣人再起，也不会改变我的这番话。

“从前禹平息了洪水而天下太平，周公兼并了夷狄，赶跑了猛兽而使百姓安宁，孔子作成了《春秋》而叛乱的臣子、作逆的儿子感到害怕。《诗经》说：‘戎狄是要防范的，荆舒是要严惩的，那就没有人能抗拒我。’目中无父、目中无君，是周公所防范的。我也要端正人心，抑制邪说谬论，反对偏激的行为，驳斥荒诞的言论，来继承这三位圣人。我难道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能够用言论来反对杨朱、墨翟的，也就是圣人的门徒了。”

孟子 · 第五卷 · 滕文公下 · 第九节 拼音版/注音版

mèng zǐ dì liù juǎn téng wén gōng xià dì jiǔ jié。

孟子 · 第六卷 · 滕文公下 · 第九节 。

mèng zǐ。

孟子。

gōng dōu zǐ yuē wài rén jiē chēng fū zǐ hǎo biàn，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

gǎn wèn hé yě mèng zǐ yuē yǔ qǐ hǎo biàn zāi yǔ bù dé yǐ yě。

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tiān xià zhī shēng jiǔ yǐ，

天下之生久矣，

yī zhì yī luàn。

一治一乱。

dāng yáo zhī shí，

当尧之时，

shuǐ nì xíng fàn làn yú zhōng guó，

水逆行泛滥于中国，

shé lóng jū zhī，

蛇龙居之，

mín wú suǒ dìng，

民无所定，

xià zhě wèi cháo，

下者为巢，

shàng zhě wèi yíng kū。

上者为营窟。

shū yuē jiàng shuǐ jǐng yú。

书曰：‘洚水警余。

jiàng shuǐ zhě，

’洚水者，

hóng shuǐ yě。

洪水也。

shǐ yǔ zhì zhī。

使禹治之。

yǔ jué dì ér zhù zhī hǎi，

禹掘地而注之海，

qū shé lóng ér fàng zhī jū，

驱蛇龙而放之菹，

shuǐ yóu dì zhōng xíng，

水由地中行，

jiāng huái hé hàn shì yě。

江、淮、河、汉是也。

xiǎn zǔ jì yuǎn，

险阻既远，

niǎo shòu zhī hài rén zhě xiāo，

鸟兽之害人者消，

rán hòu rén dé píng tǔ ér jū zhī。

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yáo shùn jì méi，

尧舜既没，

shèng rén zhī dào shuāi，

圣人之道衰，

bào jūn dài zuò，

暴君代作，

huài gōng shì yǐ wéi wū chí，

坏宫室以为污池，

mín wú suǒ ān xī，

民无所安息，

qì tián yǐ wéi yuán yòu，

弃田以为园囿，

shǐ mín bù dé yī shí，

使民不得衣食，

xié shuō bào xíng yòu zuò，

邪说暴行又作，

yuán yòu wū chí，

园囿污池，

pèi zé duō ér qín shòu zhì，

沛泽多而禽兽至，

jí zhòu zhī shēn，

及纣之身，

tiān xià yòu dà luàn。

天下又大乱。

zhōu gōng xiāng wǔ wáng，

周公相武王，

zhū zhòu fá yǎn，

诛纣伐奄，

sān nián tǎo qí jūn，

三年讨其君，

qū fēi lián yú hǎi yú ér lù zhī，

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

miè guó zhě wǔ shí，

灭国者五十，

qū hǔ bào xī xiàng ér yuǎn zhī，

驱虎豹犀象而远之，

tiān xià dà yuè。

天下大悦。

shū yuē pī xiǎn zāi，

书曰：‘丕显哉，

wén wáng mó，

文王谟，

pī chéng zāi，

丕承哉，

wǔ wáng liè，

武王烈，

yòu qǐ wǒ hòu rén，

佑启我后人，

xián yǐ zhèng wú quē。

咸以正无缺。

shì shuāi dào wēi，

’ 世衰道微，

xié shuō bào xíng yǒu zuò，

邪说暴行有作，

chén shì qí jūn zhě yǒu zhī，

臣弑其君者有之，

zi shì qí fù zhě yǒu zhī。

子弑其父者有之。

kǒng zǐ jù，

孔子惧，

zuò chūn qiū。

作春秋。

chūn qiū，

春秋，

tiān zǐ zhī shì yě，

天子之事也，

shì gù kǒng zǐ yuē zhī wǒ zhě，

是故孔子曰：‘知我者，

qí wéi chūn qiū hū zuì wǒ zhě，

其惟春秋乎；罪我者，

qí wéi chūn qiū hū。

其惟春秋乎。

shèng wáng bù zuò，

’ 圣王不作，

zhū hóu fàng zì，

诸侯放恣，

chǔ shì héng yì，

处士横议，

yáng zhū mò dí zhī yán，

杨朱墨翟之言，

yíng tiān xià，

盈天下，

tiān xià zhī yán，

天下之言，

bù guī yáng zé guī mò。

不归杨则归墨。

yáng shì wèi wǒ，

杨氏为我，

shì wú jūn yě mò shì jiān ài，

是无君也；墨氏兼爱，

shì wú fù yě。

是无父也。

wú fù wú jūn。

无父无君。

shì qín shòu yě。

是禽兽也。

gōng míng yí yuē páo yǒu féi ròu，

公明仪曰：‘庖有肥肉，

jiù yǒu féi mǎ，

厩有肥马，

mín yǒu jī sè，

民有饥色，

yě yǒu è piǎo，

野有饿莩，

cǐ lǜ shòu ér shí rén yě。

此率兽而食人也。

yáng mò zhī dào bù dài，

’杨墨之道不怠，

kǒng zǐ zhī dào bù zháo，

孔子之道不着，

shì xié shuō wū mín，

是邪说诬民，

chōng sè rén yì yě。

充塞仁义也。

rén yì chōng sè，

仁义充塞，

zé shuài shòu shí rén，

则率兽食人，

rén jiàng xiàng shí。

人将相食。

wú wèi cǐ jù。

吾为此惧。

xián xiān shèng zhī dào，

闲先圣之道，

jù yáng mò，

距杨墨，

fàng yín cí，

放淫辞，

xié shuō zhě，

邪说者，

bù dé zuò，

不得作，

zuò yú qí xīn，

作于其心，

hài yú qí shì，

害于其事，

zuò yú qí shì，

作于其事，

hài yú qí zhèng，

害于其政，

shèng rén fù qǐ，

圣人复起，

bù yì wú yán yǐ。

不易吾言矣。

xī zhě yǔ yì hóng shuǐ，

昔者禹抑洪水，

ér tiān xià píng zhōu gōng jiān yí dí，

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

qū měng shòu，

驱猛兽，

ér bǎi xìng níng kǒng zǐ chéng chūn qiū，

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

ér luàn chén zéi zǐ jù。

而乱臣贼子惧。

shī yún róng dí shì yīng，

诗云：‘戎狄是膺，

jīng shū shì chéng，

荆舒是惩，

zé mò wǒ gǎn chéng。

则莫我敢承。

wú fù wú jūn，

’无父无君，

shì zhōu gōng suǒ yīng yě。

是周公所膺也。

wǒ yì yù zhèng rén xīn，

我亦欲正人心，

xī xié shuō，

息邪说，

jù bǒ xíng，

距跛行，

fàng yín cí，

放淫辞，

yǐ chéng sān shèng zhě。

以承三圣者。

qǐ hǎo biàn zāi yǔ bù dé yǐ yě。

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néng yán jù yáng mò zhě，

能言距杨墨者，

shèng rén zhī tú yě。

圣人之徒也。

。

。

孟子 · 第五卷 · 滕文公下 · 第九节 注释

公都子：孟子弟子。

营窟：土屋，穴居。

洚（jiàng）水警余：《尚书》逸篇里的话。洚水：大水。

菹（zū）：水草多的沼泽地。

代作：更代而作，不断出现。污池：蓄水的池子。

伐奄三年讨其君：这是周成王时的事。飞廉：传说中善跑的人，为纣王所用。

《书》曰：以下所引，见今本《尚书·周书·君牙》。

丕：宏大。谟：谋略。承：继承。烈：功绩，事业。

有：通“又”。

《春秋》：古代编年体史书，相传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

处士：不做官而居家的士人。杨朱：战国时魏人，晚于墨翟，早于孟子。墨翟，战国时鲁人，或说宋人，学说详见《墨子》。

闲：防御，捍卫。

承：抵抗。引诗出自《诗经·鲁颂·阔宫》。

孟子 · 第五卷 · 滕文公下 · 第九节 评析

孟子 · 第五卷 · 滕文公下 · 第九节 赏析

孟子辩论高超，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孟子一方面承认自己多论辩，一方面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并非喜欢。他把自己比作治水的大禹，之所以治洪水，是为百姓的安居。他把自己比作周公，之所以辅佐武王平定天下，为的是百姓才安宁、高兴。他把自己比作孔子，著《春秋》，做天子做的事，是要让“乱臣贼子惧”，为让纲常有序，天下太平。那么自己的论辩是为了端正人心，抑制邪说谬论，反对偏激的行为，驳斥夸诞的言论，怎么能说是喜欢辩论呢。

当时的背景是，杨子墨子的学说充满天下。杨子主张“为我”，孟子认为这是“无君”。墨子主张“兼爱”，把天下的父母都当自己的父母，不分亲疏远近，孟子认为这是“无父”。在这种情况下，孔子的仁义学说反而得不到发扬，结果就是天下不可能安宁。万般无奈之下，孟子也只有论辩，只有挺身而出反对杨墨学说。

孟子只是一介书生，但他是以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继承者自许的。由此，我们不仅可以知道孟子爱论辩从何而来。

“盖邪说横流，坏人心术，甚于洪水猛兽之灾，惨于夷狄篡弒之祸，故孟子深惧而力救之。再言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所以深致意焉。然非知道之君子，孰能真知其所以不得已之故哉？”

“盖邪说害正，人人得而攻之，不必圣贤；如春秋之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讨之，不必士师也。圣人救世立法之意，其切如此。若以此意推之，则不能攻讨，而又唱为不必攻讨之说者，其为邪诐之徒，乱贼之党可知矣。”

孟子 · 第五卷 · 滕文公下 · 第九节 辑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