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内篇·自叙第三十六

刘知几 - [唐]

予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年在纨绮，便受《古文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每废书而听。逮讲毕，即为诸兄说之。因窃叹曰：“若使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先君奇其意，于是始授以《左氏》，期年而讲诵都毕。于时年甫十有二矣。所讲虽未能深解，而大义略举。父兄欲令博观义疏，精此一经。辞以获麟已后，未见其事，乞且观余部，以广异闻。次又读《史》、《汉》、《三国志》。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年十有七，而窥览略周。其所读书，多因假赁，虽部帙残缺，篇第有遗，至于叙事之纪纲，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

但于时将求仕进，兼习揣摩，至于专心诸史，我则未暇。洎年登弱冠，射策登朝，于是思有余闲，获遂本愿。旅游京洛，颇积岁年，公私借书，恣情披阅。

至如一代之史，分为数家，其间杂记小书，又竞为异说，莫不钻研穿凿，尽其利害。加以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习。故始在总角，读班、谢两《汉》，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

当时闻者，共责以为童子何知，而敢轻议前哲。于是郝然自失，无辞以对。其后见《张衡》、《范晔集》，果以二史为非。其有暗合于古人者，盖不可胜纪。始知流俗之士，难与之言。凡有异同，蓄诸方寸。

及年以过立，言悟日多，常恨时无同好，可与言者。维东海徐坚，晚与之遇，相得甚欢，虽古者伯牙之识锺期，管仲之知鲍叔，不是过也。复有永城朱敬则、沛国刘允济、义兴薛谦光、河南元行冲、陈留吴兢、寿春裴怀古，亦以言议见许，道术相知。所有扬榷，得尽怀抱。每云：“德不孤，必有邻，四海之内，知我者不过数子而已矣。”

昔仲尼以睿圣明哲，天纵多能，睹史籍之繁文，惧览之者之不一，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以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入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迄于周。其文不刊，为后王法。自兹厥后，史籍逾多，苟非命世大才，孰能刊正其失？嗟予小子，敢当此任！其于史传也，尝欲自班、马已降，讫于姚、李、令狐、颜、孔诸书，莫不因其旧义，普加厘革。但以无夫子之名，而辄行夫子之事，将恐致惊末俗，取咎时人，徒有其劳，而莫之见赏。所以每握管叹息，迟回者久之。非欲之而不能，实能之而不敢也。

既朝廷有知意者，遂以载笔见推。由是三为史臣，再入东观。每惟皇家受命，多历年所，史官所编，粗惟纪录。至于纪传及志，则皆未有其书。长安中，会奉诏预修《唐史》。及今上即位，又敕撰《则天大圣皇后实录》。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沉。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嗟乎！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

昔汉世刘安著书，号曰《淮南子》。其书牢笼天地，博极古今，上自太公，下至商鞅。其错综经纬，自谓兼于数家，无遗力矣。然自《淮南》已后，作者无绝。必商榷而言，则其流又众。盖仲尼既殁，微言不行；史公著书，是非多谬。

由是百家诸子，诡说异辞，务为小辨，破彼大道，故扬雄《法言》生焉。儒者之书，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华。而流俗鄙夫，贵远贱近，传兹牴牾，自相欺惑，故王充《论衡》生焉。民者，冥也，冥然罔知，率彼愚蒙，墙面而视。或讹音鄙句，莫究本源，或守株胶柱，动多拘忌，故应劭《风俗通》生焉。五常异，百行殊执，能有兼偏，知有长短。苟随才而任使，则片善不遗，必求备而后用，则举世莫可，故刘劭《人物志》生焉。夫开国承家，立身立事，一文一武，或出或处，虽贤愚壤隔，善恶区分，苟时无品藻，则理难铨综，故陆景《典语》生焉。

词人属文，其体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异彩，后来祖述，识昧圆通，家有诋诃，人相掎摭，故刘勰《文心》生焉。

若《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夫其书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自《法言》已降，迄于《文心》而往，固以纳诸胸中，曾懘不芥者矣。

夫其为义也，有与夺焉，有褒贬焉，有鉴诫焉，有讽刺焉。其为贯穿者深矣，其为网罗者密矣，其所商略者远矣，其所发明者多矣。盖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而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获罪于时，固其宜矣。犹冀知音君子，时有观焉。尼父有云：“罪我者《春秋》，知我者《春秋》。”抑斯之谓也。

昔梁征士刘孝标作《叙传》，其自比于冯敬通者有三。而予辄不自揆，亦窃比于扬子云者有四焉。何者？扬雄尝好雕虫小技，老而悔其少作。余幼喜诗赋，而壮都不为，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其似一也。扬雄草《玄》，累年不就，当时闻者，莫不哂其徒劳。余撰《史通》，亦屡移寒暑。悠悠尘俗，共以为愚。其似二也。扬雄撰《法言》，时人竞尤其妄，故作《解嘲》以训之。余著《史通》，见者亦互言其短，故作《释蒙》以拒之。其似三也。扬雄少为范踆、刘歆所重，及闻其撰《太玄经》，则嘲以恐盖酱瓿。然刘、范之重雄者，盖贵其文彩若《长扬》、《羽猎》之流耳。如《太玄》深奥，理难探赜。既绝窥逾，故加讥诮。余初好文笔，颇获誉于当时。晚谈史传，遂减价于知己。其似四也。夫才唯下劣，而迹类先贤。是用铭之于心，持以自慰。

抑犹有遗恨，惧不似扬雄者有一焉。何者？雄之《玄经》始成，虽为当时所贱，而桓谭以为数百年外，其书必传。其后张衡、陆绩果以为绝伦参圣。夫以《史通》方诸《太玄》，今之君山，即徐、朱等数君是也。后来张、陆，则未之知耳。嗟乎！傥使平子不出，公纪不生，将恐此书与粪土同捐，烟烬俱灭。后之识者，无得而观。此予所以抚卷涟洏，泪尽而继之以血也。

史通·内篇·自叙第三十六翻译文

史通·内篇·自叙第三十六拼音版/注音版

shǐ tōng nèi piān zì xù dì sān shí liù。

史通·内篇·自叙第三十六。

liú zhī jǐ。

刘知几。

yǔ yòu fèng tíng xùn，

予幼奉庭训，

zǎo yóu wén xué。

早游文学。

nián zài wán qǐ，

年在纨绮，

biàn shòu gǔ wén shàng shū。

便受《古文尚书》。

měi kǔ qí cí jiān suǒ，

每苦其辞艰琐，

nán wéi fěng dú。

难为讽读。

suī lǚ féng chuí tà，

虽屡逢捶挞，

ér qí yè bù chéng。

而其业不成。

cháng wén jiā jūn wèi zhū xiōng jiǎng chūn qiū zuǒ shì chuán，

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

měi fèi shū ér tīng。

每废书而听。

dǎi jiǎng bì，

逮讲毕，

jí wéi zhū xiōng shuō zhī。

即为诸兄说之。

yīn qiè tàn yuē ruò shǐ shū jiē rú cǐ，

因窃叹曰：“若使书皆如此，

wú bù fù dài yǐ。

吾不复怠矣。

xiān jūn qí qí yì，

”先君奇其意，

yú shì shǐ shòu yǐ zuǒ shì，

于是始授以《左氏》，

qī nián ér jiǎng sòng dōu bì。

期年而讲诵都毕。

yú shí nián fǔ shí yǒu èr yǐ。

于时年甫十有二矣。

suǒ jiǎng suī wèi néng shēn jiě，

所讲虽未能深解，

ér dà yì lüè jǔ。

而大义略举。

fù xiōng yù lìng bó guān yì shū，

父兄欲令博观义疏，

jīng cǐ yī jīng。

精此一经。

cí yǐ huò lín yǐ hòu，

辞以获麟已后，

wèi jiàn qí shì，

未见其事，

qǐ qiě guān yú bù，

乞且观余部，

yǐ guǎng yì wén。

以广异闻。

cì yòu dú shǐ hàn sān guó zhì。

次又读《史》、《汉》、《三国志》。

jì yù zhī gǔ jīn yán gé，

既欲知古今沿革，

lì shǔ xiāng chéng，

历数相承，

yú shì chù lèi ér guān，

于是触类而观，

bù jiǎ shī xùn。

不假师训。

zì hàn zhōng xīng yǐ jiàng，

自汉中兴已降，

qì hū huáng jiā shí lù，

迄乎皇家实录，

nián shí yǒu qī，

年十有七，

ér kuī lǎn lüè zhōu。

而窥览略周。

qí suǒ dú shū，

其所读书，

duō yīn jiǎ lìn，

多因假赁，

suī bù zhì cán quē，

虽部帙残缺，

piān dì yǒu yí，

篇第有遗，

zhì yú xù shì zhī jì gāng，

至于叙事之纪纲，

lì yán zhī gěng gài，

立言之梗概，

yì cū zhī zhī yǐ。

亦粗知之矣。

dàn yú shí jiāng qiú shì jìn，

但于时将求仕进，

jiān xí chuǎi mó，

兼习揣摩，

zhì yú zhuān xīn zhū shǐ，

至于专心诸史，

wǒ zé wèi xiá。

我则未暇。

jì nián dēng ruò guàn，

洎年登弱冠，

shè cè dēng cháo，

射策登朝，

yú shì sī yǒu yú xián，

于是思有余闲，

huò suì běn yuàn。

获遂本愿。

lǚ yóu jīng luò，

旅游京洛，

pō jī suì nián，

颇积岁年，

gōng sī jiè shū，

公私借书，

zì qíng pī yuè。

恣情披阅。

zhì rú yī dài zhī shǐ，

至如一代之史，

fēn wéi shù jiā，

分为数家，

qí jiàn zá jì xiǎo shū，

其间杂记小书，

yòu jìng wèi yì shuō，

又竞为异说，

mò bù zuān yán chuān záo，

莫不钻研穿凿，

jǐn qí lì hài。

尽其利害。

jiā yǐ zì xiǎo guān shū，

加以自小观书，

xǐ tán míng lǐ，

喜谈名理，

qí suǒ wù zhě，

其所悟者，

jiē dé zhī jīn fǔ，

皆得之襟腑，

fēi yóu rǎn xí。

非由染习。

gù shǐ zài zǒng jiǎo，

故始在总角，

dú bān xiè liǎng hàn，

读班、谢两《汉》，

biàn guài qián shū bù yīng yǒu gǔ jīn rén biǎo，

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

hòu shū yí wèi gēng shǐ lì jì。

《后书》宜为更始立纪。

dāng shí wén zhě，

当时闻者，

gòng zé yǐ wéi tóng zǐ hé zhī，

共责以为童子何知，

ér gǎn qīng yì qián zhé。

而敢轻议前哲。

yú shì hǎo rán zì shī，

于是郝然自失，

wú cí yǐ duì。

无辞以对。

qí hòu jiàn zhāng héng fàn yè jí，

其后见《张衡》、《范晔集》，

guǒ yǐ èr shǐ wèi fēi。

果以二史为非。

qí yǒu àn hé yú gǔ rén zhě，

其有暗合于古人者，

gài bù kě shèng jì。

盖不可胜纪。

shǐ zhī liú sú zhī shì，

始知流俗之士，

nán yǔ zhī yán。

难与之言。

fán yǒu yì tóng，

凡有异同，

xù zhū fāng cùn。

蓄诸方寸。

jí nián yǐ guò lì，

及年以过立，

yán wù rì duō，

言悟日多，

cháng hèn shí wú tóng hào，

常恨时无同好，

kě yǔ yán zhě。

可与言者。

wéi dōng hǎi xú jiān，

维东海徐坚，

wǎn yǔ zhī yù，

晚与之遇，

xiāng dé shèn huān，

相得甚欢，

suī gǔ zhě bó yá zhī shí zhōng qī，

虽古者伯牙之识锺期，

guǎn zhòng zhī zhī bào shū，

管仲之知鲍叔，

bú shì guò yě。

不是过也。

fù yǒu yǒng chéng zhū jìng zé pèi guó liú yǔn jì yì xīng xuē qiān guāng hé nán yuán xíng chōng chén liú wú jīng shòu chūn péi huái gǔ，

复有永城朱敬则、沛国刘允济、义兴薛谦光、河南元行冲、陈留吴兢、寿春裴怀古，

yì yǐ yán yì jiàn xǔ，

亦以言议见许，

dào shù xiāng zhī。

道术相知。

suǒ yǒu yáng què，

所有扬榷，

dé jǐn huái bào。

得尽怀抱。

měi yún dé bù gū，

每云：“德不孤，

bì yǒu lín，

必有邻，

sì hǎi zhī nèi，

四海之内，

zhī wǒ zhě bù guò shù zi ér yǐ yǐ。

知我者不过数子而已矣。

xī zhòng ní yǐ ruì shèng míng zhé，

” 昔仲尼以睿圣明哲，

tiān zòng duō néng，

天纵多能，

dǔ shǐ jí zhī fán wén，

睹史籍之繁文，

jù lǎn zhī zhě zhī bù yī，

惧览之者之不一，

shān shī wèi sān bǎi piān，

删《诗》为三百篇，

yuē shǐ jì yǐ xiū chūn qiū，

约史记以修《春秋》，

zàn yì dào yǐ chù rù suǒ，

赞《易》道以黜入索，

shù zhí fāng yǐ chú jiǔ qiū，

述《职方》以除九丘，

tǎo lùn fén diǎn，

讨论坟、典，

duàn zì táng yú，

断自唐、虞，

yǐ qì yú zhōu。

以迄于周。

qí wén bù kān，

其文不刊，

wèi hòu wáng fǎ。

为后王法。

zì zī jué hòu，

自兹厥后，

shǐ jí yú duō，

史籍逾多，

gǒu fēi mìng shì dà cái，

苟非命世大才，

shú néng kān zhèng qí shī jiē yǔ xiǎo zi，

孰能刊正其失？嗟予小子，

gǎn dāng cǐ rèn qí yú shǐ chuán yě，

敢当此任！其于史传也，

cháng yù zì bān mǎ yǐ jiàng，

尝欲自班、马已降，

qì yú yáo lǐ líng hú yán kǒng zhū shū，

讫于姚、李、令狐、颜、孔诸书，

mò bù yīn qí jiù yì，

莫不因其旧义，

pǔ jiā lí gé。

普加厘革。

dàn yǐ wú fū zǐ zhī míng，

但以无夫子之名，

ér zhé xíng fū zǐ zhī shì，

而辄行夫子之事，

jiāng kǒng zhì jīng mò sú，

将恐致惊末俗，

qǔ jiù shí rén，

取咎时人，

tú yǒu qí láo，

徒有其劳，

ér mò zhī jiàn shǎng。

而莫之见赏。

suǒ yǐ měi wò guǎn tàn xī，

所以每握管叹息，

chí huí zhě jiǔ zhī。

迟回者久之。

fēi yù zhī ér bù néng，

非欲之而不能，

shí néng zhī ér bù gǎn yě。

实能之而不敢也。

jì cháo tíng yǒu zhī yì zhě，

既朝廷有知意者，

suì yǐ zài bǐ jiàn tuī。

遂以载笔见推。

yóu shì sān wèi shǐ chén，

由是三为史臣，

zài rù dōng guān。

再入东观。

měi wéi huáng jiā shòu mìng，

每惟皇家受命，

duō lì nián suǒ，

多历年所，

shǐ guān suǒ biān，

史官所编，

cū wéi jì lù。

粗惟纪录。

zhì yú jì chuán jí zhì，

至于纪传及志，

zé jiē wèi yǒu qí shū。

则皆未有其书。

cháng ān zhōng，

长安中，

huì fèng zhào yù xiū táng shǐ。

会奉诏预修《唐史》。

jí jīn shàng jí wèi，

及今上即位，

yòu chì zhuàn zé tiān dà shèng huáng hòu shí lù。

又敕撰《则天大圣皇后实录》。

fán suǒ zhù shù，

凡所著述，

cháng yù xíng qí jiù yì。

尝欲行其旧议。

ér dāng shí tóng zuò zhū shì jí jiān xiū guì chén，

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

měi yǔ qí záo ruì xiāng wéi，

每与其凿枘相违，

jǔ yǔ nán rù。

龃龉难入。

gù qí suǒ zài xuē，

故其所载削，

jiē yǔ sú fú chén。

皆与俗浮沉。

suī zì wèi yī wéi gǒu cóng，

虽自谓依违苟从，

rán yóu dà wéi shǐ guān suǒ jí。

然犹大为史官所嫉。

jiē hū suī rèn dāng qí zhí，

嗟乎！虽任当其职，

ér wú dào bù xíng jiàn yòng yú shí，

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

ér měi zhì bù suí。

而美志不遂。

yù yàng gū fèn，

郁怏孤愤，

wú yǐ jì huái。

无以寄怀。

bì qǐn ér bù yán，

必寝而不言，

hēi ér wú shù，

嘿而无述，

yòu kǒng mò shì zhī hòu，

又恐没世之后，

shéi zhī yǔ zhě。

谁知予者。

gù tuì ér sī zhuàn shǐ tōng，

故退而私撰《史通》，

yǐ jiàn qí zhì。

以见其志。

xī hàn shì liú ān zhù shū，

昔汉世刘安著书，

hào yuē huái nán zǐ。

号曰《淮南子》。

qí shū láo lóng tiān dì，

其书牢笼天地，

bó jí gǔ jīn，

博极古今，

shàng zì tài gōng，

上自太公，

xià zhì shāng yāng。

下至商鞅。

qí cuò zōng jīng wěi，

其错综经纬，

zì wèi jiān yú shù jiā，

自谓兼于数家，

wú yí lì yǐ。

无遗力矣。

rán zì huái nán yǐ hòu，

然自《淮南》已后，

zuò zhě wú jué。

作者无绝。

bì shāng què ér yán，

必商榷而言，

zé qí liú yòu zhòng。

则其流又众。

gài zhòng ní jì mò，

盖仲尼既殁，

wēi yán bù xíng shǐ gōng zhù shū，

微言不行；史公著书，

shì fēi duō miù。

是非多谬。

yóu shì bǎi jiā zhū zǐ，

由是百家诸子，

guǐ shuō yì cí，

诡说异辞，

wù wèi xiǎo biàn，

务为小辨，

pò bǐ dà dào，

破彼大道，

gù yáng xióng fǎ yán shēng yān。

故扬雄《法言》生焉。

rú zhě zhī shū，

儒者之书，

bó ér guǎ yào，

博而寡要，

dé qí zāo pò，

得其糟粕，

shī qí jīng huá。

失其菁华。

ér liú sú bǐ fū，

而流俗鄙夫，

guì yuǎn jiàn jìn，

贵远贱近，

chuán zī dǐ wǔ，

传兹牴牾，

zì xiāng qī huò，

自相欺惑，

gù wáng chōng lùn héng shēng yān。

故王充《论衡》生焉。

mín zhě，

民者，

míng yě，

冥也，

míng rán wǎng zhī，

冥然罔知，

lǜ bǐ yú méng，

率彼愚蒙，

qiáng miàn ér shì。

墙面而视。

huò é yīn bǐ jù，

或讹音鄙句，

mò jiū běn yuán，

莫究本源，

huò shǒu zhū jiāo zhù，

或守株胶柱，

dòng duō jū jì，

动多拘忌，

gù yīng shào fēng sú tōng shēng yān。

故应劭《风俗通》生焉。

wǔ cháng yì，

五常异，

bǎi xíng shū zhí，

百行殊执，

néng yǒu jiān piān，

能有兼偏，

zhī yǒu cháng duǎn。

知有长短。

gǒu suí cái ér rèn shǐ，

苟随才而任使，

zé piàn shàn bù yí，

则片善不遗，

bì qiú bèi ér hòu yòng，

必求备而后用，

zé jǔ shì mò kě，

则举世莫可，

gù liú shào rén wù zhì shēng yān。

故刘劭《人物志》生焉。

fū kāi guó chéng jiā，

夫开国承家，

lì shēn lì shì，

立身立事，

yī wén yī wǔ，

一文一武，

huò chū huò chù，

或出或处，

suī xián yú rǎng gé，

虽贤愚壤隔，

shàn è qū fēn，

善恶区分，

gǒu shí wú pǐn zǎo，

苟时无品藻，

zé lǐ nán quán zōng，

则理难铨综，

gù lù jǐng diǎn yǔ shēng yān。

故陆景《典语》生焉。

cí rén zhǔ wén，

词人属文，

qí tǐ fēi yī，

其体非一，

pì gān xīn shū wèi，

譬甘辛殊味，

dān sù yì cǎi，

丹素异彩，

hòu lái zǔ shù，

后来祖述，

shí mèi yuán tōng，

识昧圆通，

jiā yǒu dǐ hē，

家有诋诃，

rén xiāng jǐ zhí，

人相掎摭，

gù liú xié wén xīn shēng yān。

故刘勰《文心》生焉。

ruò shǐ tōng zhī wèi shū yě，

若《史通》之为书也，

gài shāng dāng shí zài bǐ zhī shì，

盖伤当时载笔之士，

qí yì bù chún。

其义不纯。

sī yù biàn qí zhǐ guī，

思欲辨其指归，

dān qí tǐ tǒng。

殚其体统。

fū qí shū suī yǐ shǐ wéi zhǔ，

夫其书虽以史为主，

ér yú bō suǒ jí，

而余波所及，

shàng qióng wáng dào，

上穷王道，

xià shàn rén lún，

下掞人伦，

zǒng kuò wàn shū，

总括万殊，

bāo tūn qiān yǒu。

包吞千有。

zì fǎ yán yǐ jiàng，

自《法言》已降，

qì yú wén xīn ér wǎng，

迄于《文心》而往，

gù yǐ nà zhū xiōng zhōng，

固以纳诸胸中，

céng chì bù jiè zhě yǐ。

曾懘不芥者矣。

fū qí wèi yì yě，

夫其为义也，

yǒu yǔ duó yān，

有与夺焉，

yǒu bāo biǎn yān，

有褒贬焉，

yǒu jiàn jiè yān，

有鉴诫焉，

yǒu fěng cì yān。

有讽刺焉。

qí wèi guàn chuān zhě shēn yǐ，

其为贯穿者深矣，

qí wèi wǎng luó zhě mì yǐ，

其为网罗者密矣，

qí suǒ shāng lüè zhě yuǎn yǐ，

其所商略者远矣，

qí suǒ fā míng zhě duō yǐ。

其所发明者多矣。

gài tán jīng zhě è wén fú dù zhī chī，

盖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

lùn shǐ zhě zēng yán bān mǎ zhī shī。

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

ér cǐ shū duō jī wǎng zhé，

而此书多讥往哲，

xǐ shù qián fēi。

喜述前非。

huò zuì yú shí，

获罪于时，

gù qí yí yǐ。

固其宜矣。

yóu jì zhī yīn jūn zǐ，

犹冀知音君子，

shí yǒu guān yān。

时有观焉。

ní fù yǒu yún zuì wǒ zhě chūn qiū，

尼父有云：“罪我者《春秋》，

zhī wǒ zhě chūn qiū。

知我者《春秋》。

yì sī zhī wèi yě。

”抑斯之谓也。

xī liáng zhēng shì liú xiào biāo zuò xù chuán，

昔梁征士刘孝标作《叙传》，

qí zì bǐ yú féng jìng tōng zhě yǒu sān。

其自比于冯敬通者有三。

ér yǔ zhé bù zì kuí，

而予辄不自揆，

yì qiè bǐ yú yáng zi yún zhě yǒu sì yān。

亦窃比于扬子云者有四焉。

hé zhě yáng xióng cháng hǎo diāo chóng xiǎo jì，

何者？扬雄尝好雕虫小技，

lǎo ér huǐ qí shǎo zuò。

老而悔其少作。

yú yòu xǐ shī fù，

余幼喜诗赋，

ér zhuàng dōu bù wéi，

而壮都不为，

chǐ yǐ wén shì dé míng，

耻以文士得名，

qī yǐ shù zhě zì mìng。

期以述者自命。

qí shì yī yě。

其似一也。

yáng xióng cǎo xuán，

扬雄草《玄》，

lěi nián bù jiù，

累年不就，

dāng shí wén zhě，

当时闻者，

mò bù shěn qí tú láo。

莫不哂其徒劳。

yú zhuàn shǐ tōng，

余撰《史通》，

yì lǚ yí hán shǔ。

亦屡移寒暑。

yōu yōu chén sú，

悠悠尘俗，

gòng yǐ wéi yú。

共以为愚。

qí shì èr yě。

其似二也。

yáng xióng zhuàn fǎ yán，

扬雄撰《法言》，

shí rén jìng yóu qí wàng，

时人竞尤其妄，

gù zuò jiě cháo yǐ xùn zhī。

故作《解嘲》以训之。

yú zhe shǐ tōng，

余著《史通》，

jiàn zhě yì hù yán qí duǎn，

见者亦互言其短，

gù zuò shì méng yǐ jù zhī。

故作《释蒙》以拒之。

qí shì sān yě。

其似三也。

yáng xióng shǎo wèi fàn cūn liú xīn suǒ zhòng，

扬雄少为范踆、刘歆所重，

jí wén qí zhuàn tài xuán jīng，

及闻其撰《太玄经》，

zé cháo yǐ kǒng gài jiàng bù。

则嘲以恐盖酱瓿。

rán liú fàn zhī zhòng xióng zhě，

然刘、范之重雄者，

gài guì qí wén cǎi ruò zhǎng yáng yǔ liè zhī liú ěr。

盖贵其文彩若《长扬》、《羽猎》之流耳。

rú tài xuán shēn ào，

如《太玄》深奥，

lǐ nán tàn zé。

理难探赜。

jì jué kuī yú，

既绝窥逾，

gù jiā jī qiào。

故加讥诮。

yú chū hǎo wén bǐ，

余初好文笔，

pō huò yù yú dāng shí。

颇获誉于当时。

wǎn tán shǐ chuán，

晚谈史传，

suì jiǎn jià yú zhī jǐ。

遂减价于知己。

qí shì sì yě。

其似四也。

fū cái wéi xià liè，

夫才唯下劣，

ér jī lèi xiān xián。

而迹类先贤。

shì yòng míng zhī yú xīn，

是用铭之于心，

chí yǐ zì wèi。

持以自慰。

yì yóu yǒu yí hèn，

抑犹有遗恨，

jù bù shì yáng xióng zhě yǒu yī yān。

惧不似扬雄者有一焉。

hé zhě xióng zhī xuán jīng shǐ chéng，

何者？雄之《玄经》始成，

suī wèi dāng shí suǒ jiàn，

虽为当时所贱，

ér huán tán yǐ wéi shù bǎi nián wài，

而桓谭以为数百年外，

qí shū bì chuán。

其书必传。

qí hòu zhāng héng lù jī guǒ yǐ wéi jué lún cān shèng。

其后张衡、陆绩果以为绝伦参圣。

fū yǐ shǐ tōng fāng zhū tài xuán，

夫以《史通》方诸《太玄》，

jīn zhī jūn shān，

今之君山，

jí xú zhū děng shù jūn shì yě。

即徐、朱等数君是也。

hòu lái zhāng lù，

后来张、陆，

zé wèi zhī zhī ěr。

则未之知耳。

jiē hū tǎng shǐ píng zi bù chū，

嗟乎！傥使平子不出，

gōng jì bù shēng，

公纪不生，

jiāng kǒng cǐ shū yǔ fèn tǔ tóng juān，

将恐此书与粪土同捐，

yān jìn jù miè。

烟烬俱灭。

hòu zhī shí zhě，

后之识者，

wú de ér guān。

无得而观。

cǐ yǔ suǒ yǐ fǔ juǎn lián ér，

此予所以抚卷涟洏，

lèi jǐn ér jì zhī yǐ xuè yě。

泪尽而继之以血也。

史通·内篇·自叙第三十六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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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内篇·自叙第三十六辑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