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内篇·曲笔第二十五】
肇有人伦，是称家国。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亲疏既辨，等差有别。盖“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论语》之顺也；略外别内，掩恶扬善，《春秋》之义也。
自兹已降，率由旧章。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
其有舞词弄札，饰非文过，若王隐、虞预毁辱相凌，子野、休文释纷相谢。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斯乃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也。亦有事每凭虚，词多乌有：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若王沈《魏录》述贬甄之诏，陆机《晋史》虚张拒葛之锋，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此又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
然则史之不直，代有其书，苟其事已彰，则今无所取。其有往贤之所未察，来者之所不知，今略广异闻，用标先觉。案《后汉书·更始传》称其懦弱也，其初即位，南面立，朝群臣，羞愧流汗，刮席不敢视。夫以圣公身在微贱，已能结客报仇，避难绿林，名为豪杰。安有贵为人主，而反至于斯者乎？将作者曲笔阿时，独成光武之美；谀言媚主，用雪伯升之怨也。且中兴之史，出自东观，或明皇所定，或马后攸刊，而炎祚灵长，简书莫改，遂使他姓追选，空传伪录者矣。
陈氏《国志·刘后主传》云：“蜀无史职，故灾祥靡闻。”案黄气见于姊归，群鸟堕于江水，成都言有景星出，益州言无宰相气，若史官不置，此事从何而书？
盖由父辱受髡，故加兹谤议者也。
古者诸侯并争，胜负无恒，而他善必称，己恶不讳。逮乎近古，无闻至公，国自称为我长，家相谓为彼短。而魏收以元氏出于边裔，见侮诸华，遂高自标举，比桑干于姬、汉之国；曲加排抑，同建邺于蛮貊之邦。夫以敌国相仇，交兵结怨，载诸移檄，庸可致诬，列诸缃素，难为妄说。苟未达此义，安可言于史邪？夫史之曲笔诬书，不过一二，语其罪负，为失已多。而魏收杂以寓言，殆将过半，固以仓颉已降，罕见其流，而李氏《齐书》称为实录者，何也？盖以重规亡考未达，伯起以公辅相加，字出大名，事同元叹，既无德不报，故虚美相酬。然必谓昭公知礼，吾不信也。语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如王劭之抗词不挠，可以方驾古人。而魏书持论激扬，称其有惭正直。夫不彰其罪，而轻肆其诛，此所谓兵起无名，难为制胜者。寻此论之作，盖由君懋书法不隐，取咎当时。或有假手史臣，以复私门之耻，不然，何恶直丑正，盗憎主人之甚乎！
盖霜雪交下，始见贞松之操；国家丧乱，方验忠臣之节。若汉末之董承、耿纪，晋初之诸葛、毌丘，齐兴而有刘秉、袁粲，周灭而有王谦、尉迥，斯皆破家殉国，视死犹生。而历代诸史，皆书之曰逆，将何以激扬名教，以劝事君者乎！
古之书事也，令贼臣逆子惧；今之书事也，使忠臣义士羞。若使南、董有灵，必切齿于九泉之下矣。
自梁、陈已降，隋、周而往，诸史皆贞观年中群公所撰，近古易悉，情伪可求。至如朝廷贵臣，必父祖有传，考其行事，皆子孙所为，而访彼流俗，询诸故老，事有不同，言多爽实。昔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斯则自古所叹，岂独于今哉！
盖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苟违斯法，岂曰能官。但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是以隐侯《宋书》多妄，萧武知而勿尤；伯起《魏史》不平，齐宣览而无谴。故令史臣得爱憎由己，高下在心，进不惮于公宪，退无愧于私室，欲求实录，不亦难乎？呜呼！此亦有国家者所宜惩革也。
【史通·内篇·曲笔第二十五】拼音版/注音版
shǐ tōng nèi piān qū bǐ dì èr shí wǔ。
史通·内篇·曲笔第二十五。
liú zhī jǐ。
刘知几。
zhào yǒu rén lún，
肇有人伦，
shì chēng jiā guó。
是称家国。
fù fù zǐ zi，
父父子子，
jūn jūn chén chén，
君君臣臣，
qīn shū jì biàn，
亲疏既辨，
děng chà yǒu bié。
等差有别。
gài zǐ wéi fù yǐn，
盖“子为父隐，
zhí zài qí zhōng，
直在其中”，
lún yǔ zhī shùn yě lüè wài bié nèi，
《论语》之顺也；略外别内，
yǎn è yáng shàn，
掩恶扬善，
chūn qiū zhī yì yě。
《春秋》之义也。
zì zī yǐ jiàng，
自兹已降，
shuài yóu jiù zhāng。
率由旧章。
shǐ shì yǒu shì shè jūn qīn，
史氏有事涉君亲，
bì yán duō yǐn huì，
必言多隐讳，
suī zhí dào bù zú，
虽直道不足，
ér míng jiào cún yān。
而名教存焉。
qí yǒu wǔ cí nòng zhá，
其有舞词弄札，
shì fēi wén guò，
饰非文过，
ruò wáng yǐn yú yù huǐ rǔ xiāng líng，
若王隐、虞预毁辱相凌，
zi yě xiū wén shì fēn xiāng xiè。
子野、休文释纷相谢。
yòng shě yóu hū yì shuō，
用舍由乎臆说，
wēi fú xíng hū bǐ duān，
威福行乎笔端，
sī nǎi zuò zhě zhī chǒu xíng，
斯乃作者之丑行，
rén lún suǒ tóng jí yě。
人伦所同疾也。
yì yǒu shì měi píng xū，
亦有事每凭虚，
cí duō wū yǒu huò jiǎ rén zhī měi，
词多乌有：或假人之美，
jí wèi sī huì huò wū rén zhī è，
藉为私惠；或诬人之恶，
chí bào jǐ chóu。
持报己仇。
ruò wáng shěn wèi lù shù biǎn zhēn zhī zhào，
若王沈《魏录》述贬甄之诏，
lù jī jìn shǐ xū zhāng jù gé zhī fēng，
陆机《晋史》虚张拒葛之锋，
bān gù shòu jīn ér shǐ shū，
班固受金而始书，
chén shòu jiè mǐ ér fāng chuán。
陈寿借米而方传。
cǐ yòu jì yán zhī jiān zéi，
此又记言之奸贼，
zài bǐ zhī xiōng rén，
载笔之凶人，
suī sì zhū shì cháo，
虽肆诸市朝，
tóu bì chái hǔ kě yě。
投畀豺虎可也。
rán zé shǐ zhī bù zhí，
然则史之不直，
dài yǒu qí shū，
代有其书，
gǒu qí shì yǐ zhāng，
苟其事已彰，
zé jīn wú suǒ qǔ。
则今无所取。
qí yǒu wǎng xián zhī suǒ wèi chá，
其有往贤之所未察，
lái zhě zhī suǒ bù zhī，
来者之所不知，
jīn lüè guǎng yì wén，
今略广异闻，
yòng biāo xiān jué。
用标先觉。
àn hòu hàn shū gēng shǐ chuán chēng qí nuò ruò yě，
案《后汉书·更始传》称其懦弱也，
qí chū jí wèi，
其初即位，
nán miàn lì，
南面立，
cháo qún chén，
朝群臣，
xiū kuì liú hàn，
羞愧流汗，
guā xí bù gǎn shì。
刮席不敢视。
fū yǐ shèng gōng shēn zài wēi jiàn，
夫以圣公身在微贱，
yǐ néng jié kè bào chóu，
已能结客报仇，
bì nàn lù lín，
避难绿林，
míng wéi háo jié。
名为豪杰。
ān yǒu guì wéi rén zhǔ，
安有贵为人主，
ér fǎn zhì yú sī zhě hū jiāng zuò zhě qū bǐ ā shí，
而反至于斯者乎？将作者曲笔阿时，
dú chéng guāng wǔ zhī měi yú yán mèi zhǔ，
独成光武之美；谀言媚主，
yòng xuě bó shēng zhī yuàn yě。
用雪伯升之怨也。
qiě zhōng xīng zhī shǐ，
且中兴之史，
chū zì dōng guān，
出自东观，
huò míng huáng suǒ dìng，
或明皇所定，
huò mǎ hòu yōu kān，
或马后攸刊，
ér yán zuò líng zhǎng，
而炎祚灵长，
jiǎn shū mò gǎi，
简书莫改，
suì shǐ tā xìng zhuī xuǎn，
遂使他姓追选，
kōng chuán wěi lù zhě yǐ。
空传伪录者矣。
chén shì guó zhì liú hòu zhǔ chuán yún shǔ wú shǐ zhí，
陈氏《国志·刘后主传》云：“蜀无史职，
gù zāi xiáng mí wén。
故灾祥靡闻。
àn huáng qì jiàn yú zǐ guī，
”案黄气见于姊归，
qún niǎo duò yú jiāng shuǐ，
群鸟堕于江水，
chéng dū yán yǒu jǐng xīng chū，
成都言有景星出，
yì zhōu yán wú zǎi xiàng qì，
益州言无宰相气，
ruò shǐ guān bù zhì，
若史官不置，
cǐ shì cóng hé ér shū gài yóu fù rǔ shòu kūn，
此事从何而书？ 盖由父辱受髡，
gù jiā zī bàng yì zhě yě。
故加兹谤议者也。
gǔ zhě zhū hóu bìng zhēng，
古者诸侯并争，
shèng fù wú héng，
胜负无恒，
ér tā shàn bì chēng，
而他善必称，
jǐ è bù huì。
己恶不讳。
dǎi hū jìn gǔ，
逮乎近古，
wú wén zhì gōng，
无闻至公，
guó zì chēng wéi wǒ zhǎng，
国自称为我长，
jiā xiāng wèi wèi bǐ duǎn。
家相谓为彼短。
ér wèi shōu yǐ yuán shì chū yú biān yì，
而魏收以元氏出于边裔，
jiàn wǔ zhū huá，
见侮诸华，
suì gāo zì biāo jǔ，
遂高自标举，
bǐ sāng gān yú jī hàn zhī guó qū jiā pái yì，
比桑干于姬、汉之国；曲加排抑，
tóng jiàn yè yú mán mò zhī bāng。
同建邺于蛮貊之邦。
fū yǐ dí guó xiāng chóu，
夫以敌国相仇，
jiāo bīng jié yuàn，
交兵结怨，
zài zhū yí xí，
载诸移檄，
yōng kě zhì wū，
庸可致诬，
liè zhū xiāng sù，
列诸缃素，
nán wéi wàng shuō。
难为妄说。
gǒu wèi dá cǐ yì，
苟未达此义，
ān kě yán yú shǐ xié fū shǐ zhī qū bǐ wū shū，
安可言于史邪？夫史之曲笔诬书，
bù guò yī èr，
不过一二，
yǔ qí zuì fù，
语其罪负，
wèi shī yǐ duō。
为失已多。
ér wèi shōu zá yǐ yù yán，
而魏收杂以寓言，
dài jiāng guò bàn，
殆将过半，
gù yǐ cāng jié yǐ jiàng，
固以仓颉已降，
hǎn jiàn qí liú，
罕见其流，
ér lǐ shì qí shū chēng wéi shí lù zhě，
而李氏《齐书》称为实录者，
hé yě gài yǐ zhòng guī wáng kǎo wèi dá，
何也？盖以重规亡考未达，
bó qǐ yǐ gōng fǔ xiāng jiā，
伯起以公辅相加，
zì chū dà míng，
字出大名，
shì tóng yuán tàn，
事同元叹，
jì wú dé bù bào，
既无德不报，
gù xū měi xiāng chóu。
故虚美相酬。
rán bì wèi zhāo gōng zhī lǐ，
然必谓昭公知礼，
wú bù xìn yě。
吾不信也。
yǔ yuē míng qí wèi zéi，
语曰：“明其为贼，
dí nǎi kě fú。
敌乃可服。
rú wáng shào zhī kàng cí bù náo，
”如王劭之抗词不挠，
kě yǐ fāng jià gǔ rén。
可以方驾古人。
ér wèi shū chí lùn jī yáng，
而魏书持论激扬，
chēng qí yǒu cán zhèng zhí。
称其有惭正直。
fū bù zhāng qí zuì，
夫不彰其罪，
ér qīng sì qí zhū，
而轻肆其诛，
cǐ suǒ wèi bīng qǐ wú míng，
此所谓兵起无名，
nán wéi zhì shèng zhě。
难为制胜者。
xún cǐ lùn zhī zuò，
寻此论之作，
gài yóu jūn mào shū fǎ bù yǐn，
盖由君懋书法不隐，
qǔ jiù dāng shí。
取咎当时。
huò yǒu jiǎ shǒu shǐ chén，
或有假手史臣，
yǐ fù sī mén zhī chǐ，
以复私门之耻，
bù rán，
不然，
hé è zhí chǒu zhèng，
何恶直丑正，
dào zēng zhǔ rén zhī shén hū gài shuāng xuě jiāo xià，
盗憎主人之甚乎！ 盖霜雪交下，
shǐ jiàn zhēn sōng zhī cāo guó jiā sāng luàn，
始见贞松之操；国家丧乱，
fāng yàn zhōng chén zhī jié。
方验忠臣之节。
ruò hàn mò zhī dǒng chéng gěng jì，
若汉末之董承、耿纪，
jìn chū zhī zhū gě guàn qiū，
晋初之诸葛、毌丘，
qí xìng ér yǒu liú bǐng yuán càn，
齐兴而有刘秉、袁粲，
zhōu miè ér yǒu wáng qiān wèi jiǒng，
周灭而有王谦、尉迥，
sī jiē pò jiā xùn guó，
斯皆破家殉国，
shì sǐ yóu shēng。
视死犹生。
ér lì dài zhū shǐ，
而历代诸史，
jiē shū zhī yuē nì，
皆书之曰逆，
jiāng hé yǐ jī yáng míng jiào，
将何以激扬名教，
yǐ quàn shì jūn zhě hū gǔ zhī shū shì yě，
以劝事君者乎！ 古之书事也，
lìng zéi chén nì zǐ jù jīn zhī shū shì yě，
令贼臣逆子惧；今之书事也，
shǐ zhōng chén yì shì xiū。
使忠臣义士羞。
ruò shǐ nán dǒng yǒu líng，
若使南、董有灵，
bì qiè chǐ yú jiǔ quán zhī xià yǐ。
必切齿于九泉之下矣。
zì liáng chén yǐ jiàng，
自梁、陈已降，
suí zhōu ér wǎng，
隋、周而往，
zhū shǐ jiē zhēn guān nián zhōng qún gōng suǒ zhuàn，
诸史皆贞观年中群公所撰，
jìn gǔ yì xī，
近古易悉，
qíng wěi kě qiú。
情伪可求。
zhì rú cháo tíng guì chén，
至如朝廷贵臣，
bì fù zǔ yǒu chuán，
必父祖有传，
kǎo qí xíng shì，
考其行事，
jiē zǐ sūn suǒ wéi，
皆子孙所为，
ér fǎng bǐ liú sú，
而访彼流俗，
xún zhū gù lǎo，
询诸故老，
shì yǒu bù tóng，
事有不同，
yán duō shuǎng shí。
言多爽实。
xī qín rén bù sǐ，
昔秦人不死，
yàn fú shēng zhī hòu wū shǔ lǎo yóu cún，
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
zhī gé liàng zhī duō wǎng。
知葛亮之多枉。
sī zé zì gǔ suǒ tàn，
斯则自古所叹，
qǐ dú yú jīn zāi gài shǐ zhī wèi yòng yě，
岂独于今哉！ 盖史之为用也，
jì gōng sī guò，
记功司过，
zhāng shàn dàn è，
彰善瘅恶，
dé shī yī zhāo，
得失一朝，
róng rǔ qiān zǎi。
荣辱千载。
gǒu wéi sī fǎ，
苟违斯法，
qǐ yuē néng guān。
岂曰能官。
dàn gǔ lái wéi wén yǐ zhí bǐ jiàn zhū，
但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
bù wén yǐ qū cí huò zuì。
不闻以曲词获罪。
shì yǐ yǐn hóu sòng shū duō wàng，
是以隐侯《宋书》多妄，
xiāo wǔ zhī ér wù yóu bó qǐ wèi shǐ bù píng，
萧武知而勿尤；伯起《魏史》不平，
qí xuān lǎn ér wú qiǎn。
齐宣览而无谴。
gù lìng shǐ chén dé ài zēng yóu jǐ，
故令史臣得爱憎由己，
gāo xià zài xīn，
高下在心，
jìn bù dàn yú gōng xiàn，
进不惮于公宪，
tuì wú kuì yú sī shì，
退无愧于私室，
yù qiú shí lù，
欲求实录，
bù yì nán hū wū hū cǐ yì yǒu guó jiā zhě suǒ yí chéng gé yě。
不亦难乎？呜呼！此亦有国家者所宜惩革也。
唐徐州彭城人，字子玄。刘知柔弟。高宗永隆进士。调获嘉主簿。武则天时累迁凤阁舍人，兼修国史。中宗时，擢太子率更令，迁秘书少监，参与编修《则天皇后实录》。又著《史通》四十九篇，于景龙四年成书。玄宗开元初迁左散骑常侍，仍领史事，坐事贬安州别驾。卒谥文。知几前后修史近三十年，主张秉笔直书，以为史家须具才、学、识三长。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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