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 · 比兴

刘勰 - [南北朝]

《诗》文宏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疑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浣衣以拟心忧，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纷纭杂遝，倍旧章矣。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

赞曰∶

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

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澹。

文心雕龙 · 比兴翻译文

《诗经》的内容深广，包含着风、雅、颂、赋、比、兴这“六义”。可是毛公给《诗经》作注，只注明某篇作品是用的“兴”法，难道不是因为通贯全书按照“风”、“雅”、“颂”来分类，而“赋”是直接铺陈手法前后相同，比喻也很明显，只有托物起兴比较隐晦吗？所以“比”，就是比附的意思；“兴”，就是起兴的意思。比附事理的，用贴切的类比方法来说明事物；因物起兴的，依靠含义微隐的事物来寄托情意。因为触物起情，所以起兴的手法得以成立；因为比附事理，所以比喻的手法得以产生。比喻就是怀着蓄积愤懑的感情来斥责，起兴就是用委婉的譬喻来寄托用意的意思。因为大概跟着时间推移情思的不同，所以诗人言志的手法有比喻和起兴这两种区分了。

观察起兴的寄托讽喻，措辞委婉而又自然成章，它所举的名物虽小，但取其相类之点以托喻的含义却很大。关雎鸟雌雄相配各自有别，所以诗人用后妃来比这种贞洁的德行；尸鸠鸟守巢坚贞专一，所以诗人用夫人来比拟这种节义。在用意上只取它坚贞专一这一点，不在乎它是平凡的飞禽；在德行上只看重它雌雄有别这一点，不必嫌忌它是猛禽。这些诗句虽然明白，但它们的含意不够显豁，所以要看了注才懂得。再说什么叫比喻？就是用一定的事物来比附，明白而确切地说明用意。所以《诗经》的作者用金和锡来比喻君子美好的德行，用珪和璋的配合来譬喻教导臣民，用螟蛉来类比教诲子女，用蝉噪来比喻描写殷的饮酒呼号之声，用衣服脏了也不浣洗来比拟内心的忧愁，用我的心不似席子那样可以卷收来比方心志的坚固，像这些贴切的形象，都是比喻的手法。至于说“麻布衣就像雪一样洁白”，“两骖马和两服马奔驰像合于舞蹈的节拍”，这一类例子也都属于比喻。战国时代，楚国衰败，楚顷襄王听信谗言，屈原忠烈而被流放，他因而继承《诗经》的义旨，创作了《离骚》，其中的讽喻兼用比喻和起兴的手法。汉代的创作虽然兴盛，可是辞赋的作者喜欢阿谀奉承，《诗经》《离骚》讽刺的传统丧失了，起兴的手法意义销匿亡故了。这时赋、颂就首先得到发展，所以比喻手法风起云涌，繁多而复杂，背离了过去比兴并运的法则。

比喻这种手法，在用做比喻的事物上没有一定的常规：有的用声音来比喻，有的用形貌来比方，有的用心思来比拟，有的用外在的事物来比譬。宋玉在《高唐赋》中说：“纤细的枝条发出悲切的声音，好似吹竽吹箫一样。”这就是拿声音来比譬的一类。枚乘《菟园赋》中说：“众多的鸟儿纷纷疾飞，好像点点尘埃间杂在白云里一样。”这就是拿形象来比喻的一类。贾谊《鵩鸟赋》中说：“祸殃与福气，跟三股绳纠结在一起没什么不同。”这就是用事物来比譬道理的。王褒《洞箫赋》中说：“优雅柔和，像慈父抚养子女一样。”这就是用箫的声音来比用心的。马融的《长笛赋》里说：“繁言缛辞，连续不断，就像范睢、蔡泽的辩说之辞一样。”这就是用音乐来比喻游说辩论的。张衡《南都赋》中说：“跳起郑国的舞蹈，就像蚕茧的抽丝一样。”这就是用事物来比拟人的舞姿的。像上述这一类例子，都是辞赋这种文体所争先运用的。往往注重用比喻的手法，渐渐忘掉用起兴，熟悉次要的比喻手法，抛弃意义重大的起兴手法，所以诗文创作就不及周代了。至于扬雄、班固这班人，曹植、刘桢以下的作家，他们图绘山川的状貌，描写云物的形影，没有不把比喻像织综一样交错地编织起来的，显示文采的，耸动视听的，全靠比喻来显示它的功效成绩。再有潘岳的《萤火赋》说，萤火虫飘飘忽忽地闪光，“就像流动的金子在沙里闪烁”；张翰《杂诗》说，“青青的枝条好似集合在一起的翠玉”，都是用比喻手法。所以比喻的运用虽然各种各样，要以用得贴切合理最为重要，如果把天鹅刻画得像鸭子一样，那就没有什么可取的了。

总结：

诗人兼用了比喻和起兴的手法，感触事加以周密鉴别观览。事物虽如北胡南越绝不相关，运用比兴便近如肝胆紧连。比拟形象抓住精神实质，判断采用词语必须果敢。攒积事物杂用比兴写成诗篇，那文章就会合成滔滔奔流的河水。

文心雕龙 · 比兴拼音版/注音版

wén xīn diāo lóng bǐ xīng。

文心雕龙 · 比兴。

liú xié。

刘勰。

shī wén hóng ào，

《诗》文宏奥，

bāo yùn liù yì máo gōng shù chuán，

包韫六义；毛公述《传》，

dú biāo xìng tǐ，

独标“兴体”，

qǐ bù yǐ fēng tōng ér fù tóng，

岂不以“风”通而“赋”同，

bǐ xiǎn ér xìng yǐn zāi gù bǐ zhě，

“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

fù yě xìng zhě，

附也；兴者，

qǐ yě。

起也。

fù lǐ zhě qiè lèi yǐ zhǐ shì，

附理者切类以指事，

qǐ qíng zhě yī wēi yǐ nǐ yì。

起情者依微以拟议。

qǐ qíng gù xìng tǐ yǐ lì，

起情故兴体以立，

fù lǐ gù bǐ lì yǐ shēng。

附理故比例以生。

bǐ zé chù fèn yǐ chì yán，

比则畜愤以斥言，

xìng zé huán pì yǐ tuō fěng。

兴则环譬以托讽。

gài suí shí zhī yì bù yī，

盖随时之义不一，

gù shī rén zhī zhì yǒu èr yě。

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guān fū xìng zhī tuō yù，

观夫兴之托谕，

wǎn ér chéng zhāng，

婉而成章，

chēng míng yě xiǎo，

称名也小，

qǔ lèi yě dà。

取类也大。

guān jū yǒu bié，

关雎有别，

gù hòu fēi fāng dé shī jiū zhēn yī，

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

gù fū rén xiàng yì。

故夫人象义。

yì qǔ qí zhēn，

义取其贞，

wú yí yú yí qín dé guì qí bié，

无疑于夷禽；德贵其别，

bù xián yú zhì niǎo míng ér wèi róng，

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

gù fā zhù ér hòu jiàn yě。

故发注而后见也。

qiě hé wèi wèi bǐ gài xiě wù yǐ fù yì，

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

yáng yán yǐ qiè shì zhě yě。

扬言以切事者也。

gù jīn xī yǐ yù míng dé，

故金锡以喻明德，

guī zhāng yǐ pì xiù mín，

珪璋以譬秀民，

míng líng yǐ lèi jiào huì，

螟蛉以类教诲，

tiáo táng yǐ xiě hào hū，

蜩螗以写号呼，

huàn yī yǐ nǐ xīn yōu，

浣衣以拟心忧，

xí juǎn yǐ fāng zhì gù fán sī qiè xiàng，

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

jiē bǐ yì yě。

皆比义也。

zhì rú má yī rú xuě，

至如“麻衣如雪”，

liǎng cān rú wǔ，

“两骖如舞”，

ruò sī zhī lèi，

若斯之类，

jiē bǐ lèi zhě yě。

皆比类者也。

chǔ xiāng xìn chán，

楚襄信谗，

ér sān lǘ zhōng liè，

而三闾忠烈，

yī shī zhì sāo，

依《诗》制《骚》，

fěng jiān bǐ xīng。

讽兼“比”、“兴”。

yán hàn suī shèng，

炎汉虽盛，

ér cí rén kuā pí，

而辞人夸毗，

shī cì dào sàng，

诗刺道丧，

gù xīng yì xiāo wáng。

故兴义销亡。

yú shì fù sòng xiān míng，

于是赋颂先鸣，

gù bǐ tǐ yún gòu，

故比体云构，

fēn yún zá tà，

纷纭杂遝，

bèi jiù zhāng yǐ。

倍旧章矣。

fū bǐ zhī wèi yì，

夫比之为义，

qǔ lèi bù cháng huò yù yú shēng，

取类不常∶或喻于声，

huò fāng yú mào，

或方于貌，

huò nǐ yú xīn，

或拟于心，

huò pì yú shì。

或譬于事。

sòng yù gāo táng yún xiān tiáo bēi míng，

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

shēng shì yú lài，

声似竽籁”，

cǐ bǐ shēng zhī lèi yě méi chéng tú yuán yún yàn yàn fēn fēn，

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

ruò chén āi zhī jiān bái yún，

若尘埃之间白云”，

cǐ zé bǐ mào zhī lèi yě jiǎ shēng fú fù yún huò zhī yǔ fú，

此则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

hé yì jiū mò，

何异纠纆”，

cǐ yǐ wù bǐ lǐ zhě yě wáng bāo dòng xiāo yún yōu róu wēn rùn，

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

rú cí fù zhī chù zi yě，

如慈父之畜子也”，

cǐ yǐ shēng bǐ xīn zhě yě mǎ róng cháng dí yún fán rù luò yì，

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

fàn cài zhī shuō yě，

范蔡之说也”，

cǐ yǐ xiǎng bǐ biàn zhě yě zhāng héng nán dōu yún qǐ zhèng wǔ，

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

jiǎn yè xù，

茧曳绪”，

cǐ yǐ róng bǐ wù zhě yě。

此以容比物者也。

ruò sī zhī lèi，

若斯之类，

cí fù suǒ xiān，

辞赋所先，

rì yòng hū bǐ，

日用乎比，

yuè wàng hū xìng，

月忘乎兴，

xí xiǎo ér qì dà，

习小而弃大，

suǒ yǐ wén xiè yú zhōu rén yě。

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zhì yú yáng bān zhī lún，

至于扬班之伦，

cáo liú yǐ xià，

曹刘以下，

tú zhuàng shān chuān，

图状山川，

yǐng xiě yún wù，

影写云物，

mò bù zhī zōng bǐ yì，

莫不织综比义，

yǐ fū qí huá，

以敷其华，

jīng tīng huí shì，

惊听回视，

zī cǐ xiào jī。

资此效绩。

yòu ān rén yíng fù yún liú jīn zài shā，

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

jì yīng zá shī yún qīng tiáo ruò zǒng cuì，

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

jiē qí yì zhě yě。

皆其义者也。

gù bǐ lèi suī fán，

故比类虽繁，

yǐ qiē zhì wèi guì，

以切至为贵，

ruò kè hú lèi wù，

若刻鹄类鹜，

zé wú suǒ qǔ yān。

则无所取焉。

zàn yuē shī rén bǐ xīng，

赞曰∶ 诗人比兴，

chù wù yuán lǎn。

触物圆览。

wù suī hú yuè，

物虽胡越，

hé zé gān dǎn。

合则肝胆。

nǐ róng qǔ xīn，

拟容取心，

duàn cí bì gǎn。

断辞必敢。

zǎn zá yǒng gē，

攒杂咏歌，

rú chuān zhī dàn。

如川之澹。

文心雕龙 · 比兴注释

韫：藏。六义：即风、赋、比、兴、雅、颂。其中风、雅、颂指诗的类型，赋、比、兴是表现手法。赋是直接铺陈，比是比喻，兴是因物起兴。

独标兴体：《毛传》注释《诗经》时，对“兴体”有特别注明。

比显：比喻手法明显，也较易识别。兴隐：起兴手法隐晦，和比喻又有相似之点，不易识别。

起：引起。

切：切合。类：相似。

微：隐。

畜：当作“蓄”。蓄愤：积愤，兼激愤的感情。斥言：指斥的话。

诗人：指《诗经》作者。有二：二指比兴两种手法。

尸鸠（ｊｉū）：即鸬鸠，布谷鸟。

发：阐发、启发。

“浣衣”句：《诗经·邶风·柏舟》：“心之忧矣，如匪浣衣。”浣衣，洗衣。

席卷：应作“卷席”。“卷席”句：《诗经·邶风·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襄：当作“衰”。楚衰：指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时代，怀王和顷襄王听信靳尚等奸臣谗言，疏远流放屈原。

云：纷纷的意思，形容众多。

信：当作“倍”。倍，即“背”。

高唐：战国时期楚国作家宋玉的《高唐赋》。

竽：乐器名，形似笙，有三十六簧。籁：孔窍发出的声音。

焱焱（ｙàｎ）：形容鸟飞的快。

则：当删去。

贾生：即贾谊。赋：当作“鸟”。《鵩鸟》：《鵩鸟赋》。

纠纆（ｍò）：用三股拧成的绳。纆，绳索。

畜：养。

络绎：接连不断。

范蔡：范睢，蔡泽，都是战国辩士，都曾做过秦国的丞相。

郑舞：郑国地方的舞蹈。

以容比物：似当作“以物比容”。容，仪态。

扬班：扬雄、班固。

曹刘：曹植、刘桢。

胡越：胡，胡人，在北方；越，越人，在南方。比喻相距很远。

容：容貌，形象。心：指精神实质。

涣：作“澹”。澹澹：水波动荡样子。

文心雕龙 · 比兴评析

《比兴》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六篇，专论比、兴两种表现方法。赋、比、兴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的重要传统。对于赋，刘勰在《诠赋》篇已结合对辞赋的论述讲到一些。本篇只讲比、兴，除二者关系较为密切外，也说明刘勰认为在艺术方法上，比、兴两法更值得探讨和总结。对比、兴的理解，历来分歧甚大。刘勰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些意见对比、兴传统方法的发展，有一定的影响。

文心雕龙 · 比兴赏析

《比兴》的“比”是比喻，“兴”是起兴，都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传统艺术表现手法。这两种表现手法都和艺术现象有密切关系。本篇讲“比兴”这两种艺术表现方法及其和艺术形象的关系。对比、兴的理解，历来分歧较大。刘勰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些意见对比兴传统方法的发展，有一定的影响。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比兴”的意义及其关系。比是比喻，兴是因物起兴。这基本是对汉人比兴方法的总结。此外，又将比兴方法和思想感情联系起来，这是刘勰对该方法的发展。二、讲“比兴”的艺术表现特点，通过《诗经》《楚辞》中的实例，进一步说明“比兴”艺术方法在具体创作中的运用。三、专论“比”的类别及用“比”的基本原则。

《比兴篇》是我国第一篇专论“比兴”的论文。刘勰总结了汉以来文学创作正反面的经验，对“比兴”的含义有了新的认识，即“比兴”不仅是艺术表现方法，而且包含有艺术形象的萌芽。此外刘勰对“比兴”的运用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要求：“拟容取心”的原则。“拟容”即要重视“比兴”的具体形象，“取心”即要重视形象所包含的意义，提取其精神实质。即要通过能表达实际意义的形貌，来抒写作者的思想感情。

文心雕龙 · 比兴辑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