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王守仁作品集: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大宗伯白岩乔先生将之南都,过阳明子而论学。
阳明子曰:“学贵专。”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寝忘寐,目无改观,耳无改听,盖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而国中莫有予当者,学贵专哉!”阳明子曰:“学贵精”。先生曰:“然。予长而好文词,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鸠焉。研众史,核百氏,盖始而希迹于宋唐,终焉浸入于汉魏,学贵精哉!”阳明子曰:“学贵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贤之道,弈吾悔焉,文词吾愧焉,吾无所容心矣,子以为奚若?”阳明子曰:“可哉!学弈则谓之学,学文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道,大路也,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唯精唯一’。精,精也;专,一也。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诚,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将终身焉,而悔其晚也。”阳明子曰:“岂易哉?公卿之不讲学也久矣。昔者卫武公年九十而犹诏于国人曰:‘毋以老耄而弃予。’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国士之交警?”
子瞻与客宴于黄楼之上,已而客散日夕,暝色横楼,明月未出。乃隐几而坐,嗒焉以息。忽有大声起于穹窿,徐而察之,乃在西山之麓。倏焉改听,又似夹河之曲,或隐或隆,若断若逢,若揖让而乐进,歙掀舞以相雄。触孤愤于崖石,驾逸气于长风。尔乃乍阖复辟,既横且纵,拟拟’讽讽,汹汹澈澉,若风雨骤至,林壑崩奔,振长平之屋瓦,舞泰山之乔松。咽悲吟于下浦,激高响于遥空。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过于吕梁之东矣。
子瞻日:“噫嘻异哉!是何声之壮且悲也?其乌江之兵,散而东下,感帐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声饮泣,怒战未已,愤气决臆。倒戈曳戟,纷纷籍籍,狂奔疾走,呼号相及,而复会于彭城之侧者乎?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内,思归故乡,千乘万骑,雾奔云从,车辙轰霆,旌旗蔽空,击万夫之鼓,撞千石之钟,唱《大风》之歌,按节翱翔而将返于沛宫者乎?”于是慨然长噫,欠伸起立,使童子启户冯栏而望之。则烟光已散,河影垂虹,帆樯泊于洲渚,夜气起于郊垌,而明月固已出于芒砀之峰矣。
子瞻日:“噫嘻!予固疑其为涛声也。夫风水之遭于濒洞之滨而为是也,兹非南郭子綦之所谓天籁者乎?而其谁倡之乎?其谁和之乎?其谁听之乎?当其滔天浴,湮谷崩山,横奔四溃,茫然东翻,以与吾城之争于尺寸问也。吾方计穷力屈,气索神惫,懔孤城之岌岌,觊须臾之未坏,山颓于目懵.霆击于耳聩,而岂复知所谓天籁者乎?及其水退城完,河流就道.脱鱼腹而出涂泥,乃与二三子徘徊兹楼之上而听之也。然后见其汪洋涵浴,涌涌洞洞,彭湃掀簸,震荡泽渤,吁者为竽,喷者为篪,作止疾徐,钟磬祝敌。奏文以始,乱武以居。呶者嘀者.嚣者嗥者,翕而同者,绎而从者,而啁啁者,而嗲嘤者,盖吾俯而听之,则若奏箫咸于洞庭,仰而闻焉.又若张钧天于广野,是盖有无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将以写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荡吾胸中之壹郁者乎?而吾亦胡为而不乐也?”
客日:“子瞻之言过矣。方其奔腾漂荡而以厄子之孤城也,固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及其安流顺道.风水相激,而为是天籁也,亦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夫水亦何心之有哉?而子乃欲据其所有者以为欢,而追其既往者以为戚.是岂达人之大观,将不得为上士之妙识矣。”
子瞻展然而笑日:“客之言是也。”乃作歌日:“涛之兴兮,吾闻其声兮。涛之息兮.吾泯其迹兮.吾将乘一气以游于鸿蒙兮,夫孰知其所极兮?”弘治甲子七月,书于百步洪之养浩轩。
【立志】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学】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改过】
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盗寇,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人将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疑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
「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教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闲,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祠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则必入于善。
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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